“整日闷在那堆医书里,也不觉累,身?子还要?不要?了。”

墨楹忍不住插嘴道:“殿下,您就莫说他了,忘了您自?个儿挑灯苦学的时候了?总要?奴婢劝上三四遍,才肯停下来歇一歇。”

薛筠意瞥她一眼,墨楹立马闭了嘴,目不斜视看向前方。

隔间?里咕嘟咕嘟地煮着药。

邬琅正将熬得滚沸的药汁盛进碗里,仔细吹凉,见薛筠意过来,他忙捧着药碗走上前,小?心翼翼地说:“殿下,奴给您熬了药,每日晌午服用一次,或许能让您的腿恢复些知觉。”

“阿琅有心了。”

薛筠意笑起来,伸手接过碗,习惯性地闻了闻,倒并不苦涩。

墨楹见她要?喝,连忙阻拦道:“殿下且慢,您的腿疾平日里都是孟太医在照料,要?不还是先请孟太医过来看看吧?这药也不知里头都搁了些什么东西,待孟太医看过,若于身?体无害,您再?服用,也稳妥些。”

虽然邬琅的确有几分本事,前几日还治好了困扰她多年的湿疹,但他毕竟是野路子出身?,真要?把他熬出来的药给薛筠意喝,她实在有些不放心。

薛筠意思忖片刻,点头道:“也好。把吴院判也一并请来吧。”

倒不是她不信邬琅,而?是这半年来,她尝过、喝过的药实在太多,吴院判说过,她的身?子已经对许多药产生了不好的反应,不可再?轻易试药。邬琅不清楚她身?子的状况,还是请吴院判来看看为好。

她命墨楹推她出去,随手将药碗搁在方桌上。

邬琅低着头跟在她身?后,沉默地侍立在一旁,盯着那碗被她放下的药,眼里暗了暗。

不多时,吴院判和?孟绛便过来了。

孟绛倒是没瞧出什么,倒是吴院判,才闻了闻那药的味道,便大惊失色道:“殿下,这药您可万万不能喝啊!这里头添了须虎叶和?衔香草,且分量不少,两者皆是极寒之物,能令气?血滞淤,于您的腿疾十分不利,是哪个不要?命的,敢拿这样的药来害殿下?”

长公主的身?子何等金贵,吴院判一时着急,声音不由大了几分。

薛筠意明?显感?觉到?身?后的少年害怕地颤了颤,不及她出言安抚,他已本能地跪了下来,以一种卑微而?服从的、认错的姿态。

薛筠意揉了揉眉心。她知道邬琅大约是又想起了以前经常挨骂的那些日子,这种本能深深刻在他的身?体里,哪怕这些日子,她日日让他待在身?边,温柔安抚,也实在难以消除这种刻入骨髓的恐惧。

吴院判见状,便知这药是邬琅给的,当即便厉声对邬琅道:“给殿下用的药需万般谨慎,怎可如?此?滥用?你这是在害殿下知不知道?你可知罪!”

少年低垂着头,始终一言不发?,只在听见这句话时才突然抬起脸来,倔强咬唇,“我没有想害殿下。”

“你……”

“好了。”

吴院判还想训斥两句,被薛筠意沉声打断。她轻叩扶手,示意他安静,侧首看向跪在地上的少年,温声道:“阿琅,你来说。”

少年嗫嚅了下,低声道:“须虎叶和?衔香草虽性寒,却甘甜清润,能压去其余几味药材的苦味。奴另熬了半碗能解其寒性的热汤,间?隔一刻钟服下,便可无恙。奴从未想过要?害殿下……请殿下相信奴。”

此?法颇有几分费事,可他不嫌麻烦,他只是想着薛筠意怕苦,所以才琢磨了这么个法子。

薛筠意闻言,不动?声色地朝吴院判看去一眼。

墨楹去隔间?里把另外半碗热汤端了出来,吴院判仔细验过后,脸上不由有些讪讪的。

“臣担心殿下身?子,一时急躁了些,错怪了这位公子。还望殿下莫怪。”

“吴院判不该向本宫道歉,而?该向阿琅道歉。”

薛筠意声线沉了几分,对邬琅道,“站起来。本宫没让你跪,你不必跪任何人。”

邬琅怔了一下,小?心望着薛筠意的脸色,缓慢地站起身?来。

他身?量高,几乎高过吴院判半个头,这种直视旁人的感?觉令他十分不自?在。

过去十余年,他从来都只有跪在地上挨训挨骂的份,好像他生来就该被人踩在脚底,他头一次听见有人对他说,站起来,不必跪。

吴院判郑重向他行礼道了歉,他无措地看向薛筠意,薄唇抿得紧紧的。

薛筠意命墨楹将两位太医送出去,然后便当着他的面,喝下了那碗他精心熬煮的汤药。果然只有极淡的一丝苦味。

她用帕子擦了擦唇角,示意邬琅站到?她面前来。少年下意识地便想跪下,可薛筠意却拦住了他。

“你明?明?没有犯错,方才为何不为自?己?辩解?”她望着他眼睛,温声问。

邬琅动?了动?唇,沉默着。他想,他从来都没有辩解的权利,旁人说他错了,那他便是错的,张口辩解,只会为自?己?惹来更严厉的责罚。

“阿琅,不要?这样。你没做错任何事,为何要?低头,为何要?跪。”她声音轻缓,似潺潺流水,轻柔却坚定。

邬琅心头颤了下。

“我知道想让你忘记那些事很?难,可是阿琅,你要?知道,人要?往前走,不能一辈子困在过去。”

她微微垂眸,看向自?己?的双腿。

“阿琅,我想要?你堂堂正正地站在我的身?边,无需畏惧任何人的脸色,你本来就该如?此?,是那些坏人伤害了你。你从来都没有错。”

堂堂正正地……站在她的身?边吗?

这陌生的词句令邬琅一时怔然,他唇瓣翕动?,不知如?何回应,只是下意识地,握紧了那枚悬于心口的白玉。

薛筠意抬起脸,眼底黯然一闪而?过,她望向窗外,默然良久,忽然道:“阿琅,陪我去放纸鸢吧。”

难得起了风,满院的玉兰枝被风吹得瑟瑟作响,是最适宜放纸鸢的天气?。

邬琅怔了下,低低应了声好。他推着薛筠意离开寝殿,下了石阶,来到?院中。墨楹去库房取来一只落了灰的旧纸鸢,是薛筠意年幼时姜皇后亲手做的,那时每年春天,姜皇后都会带着她来到?宫中空旷之处,看着她畅快地奔跑,手中纸鸢飞扬,高高地悬在天边。

可如?今,纸鸢拿在手里,她却再?无法让它飞起来了。

她轻轻拂去纸鸢上的灰尘,把它递给一旁的邬琅,朝他弯眸笑了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