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01章 重逢

钟晴早上起晚了,差点没赶上早饭。

下楼去餐厅里问了问,只剩下一盆葱油面。民宿老板娘吴青桐说,是 302 的房客做的。

钟晴过去盛了半碗,吃了一口,马上明白过来为什么会剩下这么多。

平生第一次,她在一碗面里品出了前中后调,起先是足以放倒味蕾的麻,随后是致死量的咸,紧接着,一股混杂着焦味的葱油味糊住了嗓子眼,瞬间压制了鼻息,长驱直入猛冲天灵盖,直叫她浑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都在打颤。

打扫卫生的阿婆杨喜兰蹲在餐厅门口,正哄着孙子小石头吃饭,回头瞧见钟晴的脸皱成了核桃,朝她喊说:“金花,我给你煮碗饵丝吧。”

杨阿婆说的是云南话,但钟晴还是听懂了。

钟晴小时候很排斥跟外婆住在村子里,固执地不学云南话,但经过那么多年的耳濡目染,当地的方言土话依旧在不知不觉间融入了她的语言体系。

杨阿婆端着碗起身,表情很真诚。

钟晴犹豫了一下,还是说:“我吃面就行。”

她憋住一口气,囫囵吞枣地吃完了那碗面。

来到大理之后,她已经决定随心所欲地生活,放下个人素质,享受缺德人生。但为所欲为里还是有两条规矩:一不违法乱纪,二不浪费粮食。

小的时候外婆曾经告诉她,浪费粮食的人,死后会下舂臼地狱,像蒜瓣一样被丢进臼里,被阴兵阴将捣上一万下。她不想死后被捣成蒜泥,所以从不浪费粮食。

吃完早饭刚到十点半,距离跟表哥李天宝见面的时间还早,她决定出去走走。

结果刚走到民宿门口,外面又下雨了。大理已经进入雨季,天空像个哭笑不定的孩子,雨说下就下。所幸不会下一整天,早上还淅淅沥沥的,下午就放晴了。

钟晴懒得回房间拿伞,找前台借了把雨伞出了门。

南陌村是个不大的小村子,从村头走到村尾,不过二十分钟。钟晴住的那家民宿海桐客栈位于村子西边,走上五六分钟就到文化广场,再穿过两条巷子,一条马路,就是村里的农田了。

钟晴沿着田间小道走下去,视野霎时变得开阔起来。

盛夏时节,万物峥嵘,广袤的田地里生机盎然,植物在阳光雨露的洗礼下恣意生长,叶片鲜绿油亮,葱翠欲滴,迸发着蓬勃的生命力。

铺天盖地的绿意里,掩映着白墙青瓦的民居。视线越过屋顶,尽头是灰蓝色的洱海,细雨中淡得仿佛一副写意画,在钢灰色的天空里轻描淡写地划下一笔。

雨伞在钟晴头顶打了个旋儿,她回头望去,苍山如沉睡的巨兽卧在远方,山顶烟雾笼罩,盘旋着一团团乌云,好像深渊里溅起的巨浪。

微风拂过,飘来一股熟悉的味道,青涩鲜嫩,带着点甜味儿,是玉米穗儿的清香。

从前外婆也种过玉米。每年夏天,玉米吐了穗儿,她坐在泥土小路上,看着外婆在田垄间忙碌。那时,她曾无数次闻到过这种清香。傍晚回家时,祖孙俩脸上都晒得发红,头发上浮着一层尘土。

这几年,为了方便农民耕作,州政府在环洱海地区提倡建设生态良田,改造田间道路,当年的土路已经变成了混凝土路,农民下地劳作再也不用“晴天一身灰,雨天一身泥”,外地游客也多了一处小众打卡地。

钟晴在田间道上踱着步子,一路往前走,农田变成了菜地。四下阒无人迹,耳边只有雨声喧哗,鼻息间的青草香混杂了些泥土的腥味,时不时飘来一股菜叶腐败发酵的味道。

再往前,路过一家养牛场,下了雨,牛粪味发酸,委实有些难闻。她捂着鼻子看过去,田野上坐落着一片棚屋,屋檐滴着水,奶牛甩着尾巴,茫茫雨幕中有种乌托邦式的宁静。

钟晴远远望了会儿,穿过养牛场门前的砂石路,到隔壁的牛奶厂买了两箱牛奶,拎着去了跟李天宝约定的饭店。

钟晴到饭店的时候正是饭点,表哥李天宝和舅妈徐凤英跟她前后脚进了门。

钟晴跟他们寒暄了几句,把刚买的两箱牛奶递给了徐凤英。

徐凤英客套着收了,说:“你舅舅在城里给人家装修房子,赶不回来,改天来家里吃饭啊。”

李天宝站在边上打量着钟晴,见表妹素面朝天,身上穿了套浅蓝的休闲装,一头自然卷也没有打理,遇上潮湿的雨天越发膨胀,这跟她往日朋友圈里光鲜亮丽的形象未免反差太大。

“你现在这样子,倒是像你上学的时候了。”他打趣道。

钟晴在大理上学那会儿又矮又土,李天宝说的不是什么好话,钟晴没搭理他。

她这表哥比她大四岁,单眼皮,黑皮肤,生得人高马大,一身蛮力,平生最大的爱好是相亲和吃饭。

这会儿三人上了桌,饭菜刚端上来,表哥就往自己碗里舀了两勺红三剁,拿筷子拌了拌,转眼干完一碗饭,吃得脖子都红了,活像只煮熟的小龙虾。

舅妈在一旁看着丢人,没好气地嘀咕:“八辈子没吃过饭一样,饿死鬼投胎,也不知道随谁。”

“能吃是福。”钟晴嘴上圆了一句,心里却想,应该把早上那半盆葱油面给他带过来。

李天宝嘿嘿一笑,一面往嘴里扒拉着饭,一面问钟晴:“你这次回来准备住多久?”

“还没定,可能会多住一阵子。”

钟晴抬头看了表哥一眼,估摸着他要问起辞职分手的事了,于是先发制人地问他相亲相得怎么样了。

李天宝以前家里条件不大好,快三十了还没结婚,两年前好不容易走了桃花运,跟一个过来大理旅居的女摄影师闪婚。结果两人婚后毫无共同话题,结婚不到半年,妻子就跟他离婚回了上海。

打这之后,李天宝就开始疯狂相亲,十里八村的寡妇都被他相了个遍,然而见面超过三次的几乎没有,大部分都是嫌他性子愣,吃太多,还没正经职业。

徐凤英一提起这事就忍不住长吁短叹:“唉,你说他一个二婚的,又没啥像样的事业,谁能看得上他你看看人家李原野,人家比你小好几岁,已经是公司老总了。”

李天宝听得耳根子发烫,脸更红了。

钟晴知道表哥被舅妈当众数落,脸上无光,笑着说道:“舅妈,你别这么说,我哥这不是已经垄断了村里的物流业吗?”

当年李天宝大专毕业后找不着工作,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地混了好几年。徐凤英两口子觉得儿子这么瞎搞下去也不像样,于是找亲戚借钱帮他在村子里开了个驿站。

驿站里头还有家洗衣店,平时是徐凤英打理。李天宝送快递的时候,顺便帮顾客取送衣物。母子俩起早贪黑辛苦了两年多,总算攒下了点儿钱。

李天宝接下钟晴话茬,冲母亲说:“就是,我能这样就不错了。现在都是拼爹拼妈的时代,人家李原野他爸是老村长,他那农业公司都是他爸帮着弄的,我就是想当老总也没这条件啊。”

徐凤英眼睛一瞪:“你这是嫌弃我和你爸?”

李天宝嬉皮笑脸说:“你们现在奋斗也来得及啊,五六十岁正是拼搏的年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