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棠将冻红的手浸在温水之中,那刺痛的感受一下便没有了。他想,这个笨蛋也有这么心细的时候。怄了半刻,金宝还不走,从衣服下头取出来一颗梨子,递给了永棠。
“你吃点,我跑了好远才买到的。”
永棠因处在月水里头,吃不得生冷的东西,一吃夜里就会肚疼,便说:“给大哥和嫂子吃吧。我不吃你买的,凉得很。”
谁知道金宝误会了这句话的意思。他以为永棠不吃这梨,只是因为这梨是自己买来的。他一赌气,就直接将梨丢进了泔水桶里,永棠见了,立刻把梨从桶里洗出来,冲净了上头的污秽,说:“神经病!你知不知道这一颗梨要好多钱?在山里头一年到头也吃不上这样一颗好梨!”
金宝振振有词地说道:“山里头的穷鬼关我屌事?我揣这颗梨已揣了一中午,早被我暖热了,可你看都不看一眼。小白,你对我的关心还不会超过你对那头母羊。你究竟有多恨我?我再告诉你最后一遍,你男人生色痨,那是他自己身子不好,你男人来我赌场里赌,那也是他自己要来,我何时强迫过他?你男人把你抵给我,那也是他他妈自己亲手勾圈画押的。你凭什么就说是我逼死了他?他对你什么样?我对你什么样?他那样打你饿你,你成天像伺候皇帝一样伺候他,我干什么都时时刻刻想着你,你却整天这样冷冰冰地对待我。你就算是块石头,也该被我捂热了不是?!”
金宝的埋怨在这一方小小的厨房里回荡。永棠默默听着,不吭声,不反驳,金宝的质问,他一句都回答不上来。他举起刀将梨子切开,拿了一只碗装好,递给金宝说:
“我下头在出血,吃不了凉果子,你去把这些给大哥送去。”
金宝接过碗,永棠便继续洗碗了。金宝立刻热忱又紧张地问:“你下头出血,你还有月事吗?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
永棠停了半天,咬着牙挤出一句话:“你捂不热我,你离我越远越好......”
永棠知道自己的话多少有刻意伤害金宝感情,以激怒他责打自己的意思。可他不知道金宝知不知道这一点。金宝什么都不说了,也并没有对他做什么动作,只是端着碗走了。永棠身上反而不自在。
第10章 错过
这天夜里,金宝突然病了。发烧,浑身滚烫,烧得头发冒烟。永棠最先发现金宝生了病,他正睡得浅了,听到耳边哼哼唧唧的声音,立刻爬起来摸了摸金宝的脸,额头烫手,他怎么叫也叫不醒。永棠赶紧披了衣服敲响陆路的房门,屋里头三人来到了金宝房里,发现这对小夫妻已经同床共枕一月有余,竟然还分睡在两个被筒里,且永棠身上的衣物一件也不少。
陆路让芳妮将之前没喝完的黄药渣子取出来一些煮汤,让翠翠回房睡去了。只剩下他与永棠时,永棠提出将金宝搬到别房里喝药。陆路直接问:“小水,你是不是记恨大哥?你要记恨大哥从前苛待你的事,那我现在就给你赔不是。”
永棠赶紧摇头:“这是哪有的事情?”
陆路说:“那你就是觉得,在我家里做小妾让你委屈了,是吗?你真觉得委屈,我也可以答应,让金宝把你抬成正妻。”
永棠也摇头。
陆路说:“不因为我,也不因为你妾侍的身份。那你是为了什么成天冷落我弟弟?我虽然不管你们俩的事,可我也不是瞎子聋子。今天中午你俩在厨房吵架,我听得一清二楚。金宝是我唯一的弟弟,我肯定不该胳膊肘往外拐,他往常挺板正威风的一个人,却因为你可怜巴巴的,我这个做哥哥的看了也觉得窝囊。你今天在这里给大哥一句痛快话,你究竟愿不愿意和金宝过,你要不愿意,我明天就叫他写休书,给你些钱,你爱上哪里上哪里,你要愿意,那就将他当成你的男人来对待,好好地把日子过下去。”
永棠看着病中的金宝,突然捂着眼睛哭了,他断断续续地说:“大哥,你叫他休了我吧......”
后半夜里,陆路和永棠一起将金宝抬到了别房里。永棠将黄药一勺一勺地灌进金宝口里,一遍遍打湿毛巾贴在金宝头上,给他退烧,喝完药后,永棠还把衣服脱了干净,裸着身体在屋里头坐着,等自己的一身皮肤冻得凉飕飕,再绕到金宝身后将他抱起,这样给金宝的身体降温。一遍又一遍的受冻让永棠有些难捱,每次冷到自己受不住时,他是那么急切地搂住金宝的身子,想从他的身上汲取一点温暖。
到了四五点,金宝终于退了烧,身子也松快下来。永棠这才穿好衣服,虚弱地走到陆路房前敲门。陆路出来,见永棠脸色差极了,就叫他赶紧回屋里休息,今天不许再干活了。永棠却说他睡一觉就好。可他连走路都走不稳了,陆路立刻把芳妮唤醒,让芳妮扶着永棠回了屋里。陆路说:“小水,你口口声声说要他把你休了,可你还能为了他耗上一整夜,你真的对他一点情义也没有吗?”
永棠说:“大哥,千万不要告诉他我守着他一整晚。他问起来,你就说是你在照顾他。我睡醒就收拾衣物,回我的家里去。”说完就累晕过去了。
金宝醒来后,立刻回了屋里陪着累晕的永棠。陆路按照永棠的意思对他说了,说是自己照顾了他一夜,陆路还劝金宝将永棠休了,说这双儿对他无情无义,还是趁早断了,天涯何处无芳草呢?
金宝相信永棠仍是不愿和自己在一起的,可他有些怀疑,昨晚自己病得迷迷糊糊,可他能感觉到有人冰冰凉凉地抱着自己,哥哥怎么可能搂抱着自己?而恰好永棠又得了寒症,难道这种朦胧的感受是假的吗?
到了中午,空气比着早上温暖了许多,永棠终于醒来。金宝和翠翠一起给他烧了一锅白菜蛋汤。在厨房盛好后,翠翠催促金宝快去喂老婆喝汤,金宝盯着汤面的热气说:“二嫂,你去吧,我去喂他,他不会喝的。”翠翠端了汤水过去,永棠正跪到床头,哭泣着叠自己的衣服,见翠翠来了,他立刻擦去脸上的泪水。翠翠问他:“小水,你这是做什么?”永棠说:“二嫂,我得走了。这一个来月,很感谢你照顾我。我必须走了。”
一听永棠要走,翠翠将碗一放,抱着永棠泣不成声。她说:“你为什么要走?金宝对你这么好,你也要走吗?你走了,以后还能怎么活呢?”
永棠凄然地说:“我没想过,我也不清楚。也许我早就该死了。”
翠翠惶然地问:“小水,你不会是想寻死吧!”
顾不得弄清楚永棠是不是真的要寻死,翠翠就把她的想法说给一家人听了。几个长辈轮番上阵劝解永棠,但只有芳妮的一番话说到了永棠心里。芳妮问:“小水,你是不是很恨你那个死去的男人。”
永棠点头,眼泪掉下来说:“恨。我恨死他了。他不把我当人。打我卖到他家的一刻起,他就开始折磨我。”
芳妮说:“那你还恨金宝吗?”
说起来这个,永棠一阵心痛,不出声。
芳妮说:“你既然恨肖三,那你想想,你若真的寻死,到了阴曹地府还是会和肖三相见。老话说,恶人死后也会变恶鬼。你和肖三阴阳两隔,终于可以和过去生不如死的日子做告别了,可你若死掉,那恶鬼肖三就会在黄泉路上等着你,他会在地底下接着欺负你、折磨你的。你还是活着吧,小水,你活着,别人我且不说,至少我们陆家的所有人,都会保着你不受别人欺负。”
永棠感动得涕泗横流。他一下打消了心里所有求死的念头,再也不敢死了。夜里,金宝在屋外头徘徊好久,他很担心永棠的身体,又害怕永棠完全不想看见自己。院子里的母羊隔一阵子就叫一声,金宝看着手表,等到了十点钟,才轻轻推门进来。他的被筒已经被永棠叠好了,还在里面放了两个汤婆子。永棠仍然靠墙躺好,也不知睡没睡着。
金宝问:“小白,你好点了吗?”
没有回应。金宝知道永棠不会搭理自己了,干脆自顾自地说了起来:“我哥跟我说了,他要我休了你。......我不会休了你的,因为我喜欢你。”
墙边的被子抽搐了一下,不过金宝没有看见,他接着说:“小白,我这个人不懂什么浪漫,是个大老粗,而且没有女孩喜欢。我不像你,你会弹琴,大概也是读过书的。我改变不了你怎么想我,但我向你保证,我以后不会勉强你做你不想做的事了。你不想和我洞房,那就不洞。我只求你健健康康的,别老是愁眉苦脸。你以后如果心里有什么不痛快,就和嫂子们说说,和我说也行,千万不要想不开,活着才能过日子。唉,我起先想娶你,确实是看你长得美,可这才一个月过去,我发现我已经这么喜欢你了。我哥哥说的对,我就是个混蛋,确实没什么出息......”
金宝就这么傻傻地念叨到打哈欠,最后吹了灯躺到了炕沿儿。听他表白时,永棠一直用手死死堵住自己的嘴,生怕自己的哭声露出来。与已经度过的每个夜晚相同,永棠听到了金宝均匀的呼吸声之后,才缓慢坐起来。因为强忍剧烈的哭泣,他有些呼吸不畅,太阳穴也憋闷得疼痛不已。他将手上的泪水和鼻涕抹干净,气喘微微地慢慢挪到金宝身边。永棠凝视着金宝的唇,他那些稀里糊涂的话好像还在耳朵边盘旋,从前,金宝和他讲话时总带着一种咄咄逼人,一种霸道的命令口吻,其中还夹杂一些不堪入耳的粗话,仿佛永棠忤逆他的意思,就会得到他的一顿毒打一般。可今天不同,他的声音居然很温柔。
永棠抬手摸上金宝若隐若现的锁骨。他的一双小手向下一揸一揸地度量。这个男人个子真是高大,伸展的身体像一卷铺平的水墨画。量完了身长,永棠又量了金宝的脚长,金宝的脚可真大,永棠想起金宝平常走路那个流氓摇手的架势,和他成亲之后,他的走姿已经收敛规矩了许多。有着这样一双板平的,厚得像砖一样的大脚,难怪他抱住自己小跑时也这么稳当。
第二天,这天正是永棠月水出最多的时候,他小腹痛得要命,又因为受了寒,子宫里好像插了一把刀一样的疼。他痛得起不来床。金宝睡醒了,看到他两只眼睛肿肿的,在床上很不好受的模样,就给他倒了一杯茶,问道:“小白,不如我带着你去医院里看看,医院里有洋大夫,比老郎中靠谱。”
永棠怀着一点侥幸,用他觉得最不像请求的语气说:“我下身很痛,很难起得来,你可以帮我叫一下嫂子吗?”
金宝一溜烟走了。过了一会,芳妮拿了两条碎花的布条进来,金宝也跟着进,芳妮说:“不懂事,你一边玩你的去。”就把金宝轰走了。芳妮说:“小水,我给你拿了两条卫生带,你先用着,中午我让灿灿买些红糖,我给你做红糖鸡蛋,吃一点就不疼了。”
永棠喝了金宝给他倒的茶,又在芳妮的帮助下换了卫生带,身下的痛才好了一点。芳妮说:“我还很小的时候来月水,也像你一样要命地痛,后来嫁了你大哥,破了瓜,慢慢就好了。你按理说也不应该这样痛的,难道是有了什么妇科病吗?我可以陪你去医院看看。”
永棠一阵脸红。他直接拒绝了芳妮,并从柜子里拿出了针线筐。芳妮问他:“小水,你要做衣服吗?那我叫翠翠来和你一起,我俩正要给毛毛做些小衣服。”永棠欣然同意,翠翠带着毛线来了,永棠用剪子,用手比着裁开了缎面,翠翠就问:“小水,你要做什么衣服?”
永棠低着头说:“做两件秋衣,再做一双鞋。”
翠翠又问:“你要给谁做呀?你缺衣服吗?你要是缺衣服,赶明咱们俩上街直接去买去。”
永棠顾不上回答翠翠的提问,因为他一时之间记不起来昨晚上偷偷测量的金宝的肩宽了。
永棠除了干些轻活,其他时间都夜以继日地给金宝偷偷做衣服。四天之后,他刚好缝好两件秋衣,纳了两双鞋底儿。他焦躁地想了一个晚上,应该怎么把这些衣服交给金宝,要和他说什么话,也不知道他愿不愿意穿,瞧不瞧得上。
可金宝却毅然决然地搬走了,从今往后,再也没有人会在入睡之前惹他烦恼了。永棠又觉得欲哭无泪。
第11章 靠近
金宝这个大傻子,搬去了茅屋三天,才意识到自己的两身新衣服和一双新鞋是永棠亲手做的。因为他一拍脑袋想起来,自己从不会上街买衣服,他的所有衣服,或是穿哥哥剩下的,或是两个嫂子给亲手裁,而这几件衣服的针脚和以前都不同,又十足十的新,他从来没穿过这么合身合脚的秋衣和棉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