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耀明暗暗想。

等王耀明换好了纸塞,两人却没办法继续之前的话题,外面天光微亮,无数附近县城还有村落的百姓们已然开始排队准备进城。

由于近期天津卫涌入了大量的流民,内里已然不堪重负,上头便下了命令,严禁再有流民进入,不然会引起洋人的不满。

但城内的公告,外面的流民哪里会知道呢,依旧是前仆后继的往城内方向涌去。

夏稚看着窗外熹微,微凉的风混合着外面尘土的味道吹拂他的面庞,而他与无数想要进入城中的人背道而驰,也在前往救命的道路,这一场面甚是感慨。

夏稚有意想做做诗,可面前是不熟悉的王兄,便只是在心中感叹。

一路又无话了。

大约又过了二十分钟。

夏稚给王兄又叠了十来个塞鼻子的小纸团,在抵达严旅长驻扎的村子时,王耀明的流鼻血症状总算是彻底好了。

要是再不好,夏稚真的怀疑这位仁兄要死在路上,那他的罪过可大了。

只是下车的时候,夏稚看王兄脸色苍白,总觉得这人下一秒就要魂归西天,忍不住搀扶人道:“王兄,你没事儿把?”

王耀明的确觉得虚虚的,但美人在侧,又等着自己救命,哪里有那么多的唧唧歪歪?

王耀明摇了摇头,说:“没事儿没事儿,不用担心我,走,我带你去见严旅长。”

一边说,两人一边往村子里去。

说是村子,实际上上四处建的也都是青砖瓦房,此地早年间恐怕也是一个大族居住地,后来不知怎么回事,落在了这群当兵的手里。

刚入村子,修建得同城墙一样的城门里就坐着一群头戴圆帽的小兵凑在一起打牌。

有人瞧见他们过来,抱着枪就要站起来问他们是干什么的。

夏稚倒是不怕枪,小时候家里父亲还在帮忙跑运输的时候,经常带着兄弟们抱着枪来来回回的进出公馆,陈叔叔还带他去打过枪,只是他没什么天赋,每一枪都瞄准了,但开出去就不是那么回事。

陆哥就不一样了,他怀疑陆哥在家里肯定也是练过的,不然为什么跟他第一次去打枪的时候,陆哥就每一枪都在靶子上呢?

这事儿至今是个未解之谜,无论他怎么威逼利诱,陆哥都不肯承认夏稚八岁那年不是他第一次摸枪。

“诸位,是我,我是朝阳报社的王耀明,跟严旅长见过,严旅长接受过我的采访!”王耀明站在前面,稍微护着夏稚。

夏稚意外的看了王耀明一眼,随后抿了抿唇,若有所思。

其中一个看起来很是年轻的兵蛋子小跑过来,一看当真是熟人,便乐呵呵的跟王耀明勾肩搭背起来,笑道:“王记者!原来是你啊,真是稀客,前儿咱们旅长还念叨想念您父亲的红酒哩,也不知道下回见面是什么时候,咱们现在东西都筹备的差不多了,就差三十万军饷,你们说要帮咱们呼吁各界捐款,怎么到现在也没个动静啊?旅长每天愁的真是睡不着觉。”

王耀明说实话对这些当兵的印象很好,这些人都是要去前线的,要去东北作战的,自张作霖被日本人炸死后,东北情况堪忧,这个时候能想着要保卫家国的,不管是那一路的旅长,都是值得钦佩的!

“应当是快了,医药行的答应捐款十万,南北货行的会长答应也给十万,还有各界慈善人士私人捐款,总共加起来,怎么也得有五十万,绝对能在月底送到旅长手上。”王耀明言辞确定。

那小兵立马兹着一口大黄牙笑道:“那可真是感情好啊!兄弟们,快去汇报一声,就说王记者来了!”

这边一群人穿着有浓重汗臭味的东拼西凑、明显不是一种款式的制服,簇拥着夏稚等人就往里头走。

里面路上竟是铺了青砖石板的,夏稚生在北方,听说过南方这种青石板路,尤其是墙角还隐约能见一些青苔,生机勃勃,以前他总在书中才能看见,如今瞧见,便忍不住多看几眼,满目都是好奇。

周围有不少人都看着夏稚,夏稚也不觉得不礼貌,抽回视线后也一个个看过去跟所有人点头示好,没多久就被带着进了个大院子,院子里晒满了萝卜丝,也不知这是哪里的晒法,他们这边都是秋天晒。

“旅长!旅长!王记者来了!还带了个漂亮的小子!”有小兵嘻嘻哈哈的喊着。

夏稚一下子看过去,就见那小兵和周围的同僚们挤眉弄眼的,明显在传递什么信息,只是大约觉得他肯定不知道,所以有恃无恐的,还对着他笑。

夏稚垂眸不语,没有发作。

可能就是这位严旅长私底下癖好也是男性,所以这些兵才乱七八糟的开玩笑。

这点倒是无所谓,被人说一说也不碍事儿,夏稚心里存着更要紧的事情,这会儿他的靠山也不在,所以也晓得装乖。

很快,从正堂里风风火火走出来个穿着也同样随意的高大中年男人。

此人身高大约比夏稚矮,没有一米七五的样子,但走路飞快,头上戴着一顶高帽子,脚踩皮靴,倒是不胖不瘦,皮肤也麦芽色一般,生的倒是俊朗极了,看上去完全不像是个当兵的,反而同昨夜见过的莺官差不多,有些说不清楚的贵气。

“哈哈哈,王老弟!几日不见,意气风发啊!怎么又来了?钱到了?”

严旅长大笑着出来,双手张开着,狠狠给了王耀明一个拥抱,说完话,余光似乎才飘到夏稚身上,眼里猛地一亮,却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淡淡跟夏稚点了点头,继续问钱的事儿:“老弟啊,实不相瞒,你们的军饷再不到,那些厂家恐怕要把老子的裤衩子都给扒烂了!”

“咱们都是欠了债找人家做的军装,冬装夏装还有各种的配给,鞋子、鞋垫、每个兵丁给的补偿费,欠债都欠了十几万出去了,日日恨不得都有债主往我脸上吐口水,老弟啊,你看你爹什么时候有空帮我催一催?嗯?”

“也不白让你们催,到时候肯定会给你爹一些好处的,放心。”严旅长这话是悄悄在王耀明耳边说的。

夏稚因为离的近,不费吹灰之力就听见了。

闻言夏稚其实也没什么感觉,这位旅长为人正值与否,油滑与否其实跟他都没什么关系,他只要盘尼西林。

“哎,知道知道,肯定帮忙,只是什么好处什么的,家父绝对不会要的,这都是做好事,旅长不要再说了。”王耀明还想说什么,忽地听见身后侧有一声轻轻的咳嗽,这才连忙介绍说,“对了,严旅长,我同你介绍一下,这位是我的朋友,夏稚,是夏公馆的三公子,今日来找您,其实是有另一件要事求您。”

“哎呀,原来是夏三公子,久仰大名久仰大名啊!”严旅长伸出双手去握住夏稚的右手,使劲儿的上下摇了摇,却没放开。

夏稚垂眸看着严旅长的手,仿佛没注意到这不同寻常的握手一样,一派的天真亲切,问道:“见过严旅长,早便听闻严旅长在湖南立过战功,又一路收留了无数的流民,给他们一口饭吃,实乃大英雄,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其实这位严旅长听说就是一个野队,是个小军阀,师从何处都没人清楚,但夸人总是要夸的。

“哎呀,哪里哪里,夏三公子才是,一表人才,一表人才啊!”手依旧是不松,“只是不知道夏三公子找严某有什么要事吗?不如进去一边喝茶一边说?”

拉着夏稚的手,严旅长就要领人进去。

夏稚却在这个空挡不动声色轻轻挣脱了出来,笑容依旧漂亮:“不了,实在是急事,是我姐姐的事情,我姐姐的孩子得了大脑炎了,听王兄说严旅长手里可能有救命的盘尼西林,所以斗胆前来买一支,就一支就可以了,多少钱都使得,严旅长开个价吧。”

严旅长笑容有些微妙的挂在脸上,想了想,说:“夏三公子听说同陆家的二爷关系很好啊,想要这种东西,怎么不去问问陆二爷呢?咱们军中置办货物,什么有的没的,哪怕是药材,别家没有的,陆家都能给我弄来,三少爷守着这么一个神仙不用,跑来找严某,严某有些惭愧啊。”

夏稚原本以为这位严旅长只是听说过自己的名字而已,没想到这人连自己跟陆哥关系好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