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中这个几乎毫无人气的阴冷身躯,如同一个冰冷的漩涡,欲求不满地吞噬、汲取着周围的每一丝温度。
薛南星又将掌心敷在陆乘渊的左胸上,手冷了,便再搓热,不够热,她就朝着上头哈气。怀里的人仿佛不再是陆乘渊,而是一只在隆冬里摔碎了壳,带着浑身血丝被冻僵的雏鸟。
她心里只想着让他暖一点,再暖一点……
或许是某一瞬,又或许是很久,寒虫似乎终于感受到这突如其来的温暖,叫嚣的势头稍稍缓了下来,黑红的血纹渐渐转为鲜红。
薛南星紧绷了一晚的弦总算松了些。
然而她这头刚松了口气,正欲坐起身,那头崔海就撞了进来
崔海刚进到正院,在门口隐约闻到浓重的寒霜气和血腥味,就知道大事不妙。
他跌跌撞撞地冲进书房,一眼便瞧见书架底下的黑血,登时被吓得三魂飞去两魂。
“王爷,老奴有罪,老奴该死,没能护着王爷,王爷……”崔海哽咽着往侧屋寻去,方掀开帘幕,声音忽然一顿,他差点没被眼前的一幕惊掉下巴。
“程公子,你、你……”他指着薛南星,磕磕巴巴地“你”了半天,都没能说出第二个字。
“公公,来不及解释了。药呢?”薛南星伸出一只手,急问道,身子却仍是躲在被窝里不敢妄动。
崔海见她神色异常肃然,又将目光滑落至她怀里的人,这才回缓过来,慌忙解下腰间的绸带,从中掏出一个红漆小药盒。
“药,这儿、这儿!”崔海取出盒中的暗红色药丸,“今日还未及月尾,怎的就突然这样了,早知如此,老奴就不该……”
他说着就要伸手去扶起陆乘渊,却被薛南星一把压下。
这一反应实在突兀,可眼下这些被衾就是护甲,哪里能让人轻易掀开。
于是薛南星只好扯了个理由,“里头好不容易添了些温,可别让凉气再钻进来了。”末了,她伸手接过药丸,“公公,我来吧。”
崔海看她一眼,松了手。
服完药的陆乘渊并未立刻醒来,好在身上的血纹已经开始慢慢褪去,胸口的寒虫也彻底消停了下来。
崔海见陆乘渊已无大碍,便命人进宫传徐太医,又让哑婆子将书房清理干净。
他这才与收拾妥帖的薛南星一同出了书房。
“杂家是该唤你程公子,还是程姑娘呢?”崔海阖上书房门,悠悠地看向薛南星,“抑或是别的姑娘?”
此言一出,薛南星心头一震,方才崔公公进来时,自己并未坐起身,后来穿衣也是有意回避了,他是如何猜到的。
“你放心,你掩饰得很好,旁的人等闲看不出,尤其你还……”崔海将目光往薛南星下半身落了落,似乎微微呼了口气,才转而移开目光。
“实话告诉你,杂家原本没往这处想。尤其是昨夜在降雪轩亲眼见了你那出‘皮影戏’,饶是怀疑你的出身由来,也愣是没想过你会是个女子。可方才一见后,再将早前的种种串起来,可算是看明白了。”
崔海负手往院里走几步,“这男子嘛,到底是不懂女子,尤其是像王爷这样从不近女色的。但你别忘了,杂家可不是真男子。咋家打小就开始服侍荣亲公主,公主从幼时到及笄,再到后来生下王爷,都是杂家在旁伺候着。这女儿家不经意间流露的神态模样,杂家最清楚不过了。”
他又叹了声,停下脚步,“这女子啊,再怎么扮得像男子,也到底与男子不同。”
薛南星下意识挪了挪腿,压着嗓子道:“如何不同了?”
崔海挑了挑眉,“方才王爷的身子冷成那样,你冻手冻脚地替他捂着,可脸却是红。”
脸红?薛南星的心又是一紧。
她强压着心头的慌乱,辩解道:“我自幼长于南方,性情内敛,即便同为男子,赤身裸体相对也会不自在。”顿了顿,又道:“也不惯被人看着穿衣。”
崔海一笑,直言道:“你也不必否认,是男是女,验过便知。左右杂家是个残破之身,是男是女都不会毁了你的清白。”
说着,他扬起下颌,“来……”
“等等!”薛南星急声喝住,欲言又止,“公公,我……”
崔公公的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若她真是男子,早就主动让他验身了。
薛南星一时间有些懊恼,离开奉川后,她便一直谨小慎微,却没想一连栽了两回跟头。
一回是在凤南街上,被魏知砚误认作是姑娘家,可那夜月黑风高,好歹暂且蒙混了过去。再一回就是眼下,这回怕是再难蒙混过关了。
她抬起眼皮瞥了眼书房,陆乘渊就躺在屋里,若他醒
来后得知自己是女子,只怕脖子上这颗本就摇摇欲坠的头是彻底保不住了。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扯回妄语,圆出个生路来。或许崔公公念在她救了王爷一命的份上,替自己暂且守住这个秘密。
薛南星阖了阖眼,“公公心思澄明,可民女入了王府实属巧合,绝非另有目的。”
即便崔海已经猜到了,可眼下听她亲口承认,仍不免有些诧然。
迎着廊庑上风灯的光,他的目光在薛南星身上逡巡片刻,若是当年的薛家大小姐还在,只怕出落得就是这副模样了。也难怪能在短短几日,让王爷起了生念,又有本事亲手掐断。
崔海默了片刻,才缓缓道:“说吧,你究竟是何人?”
薛南星垂下头,目光黏在地上,“民女确实叫程耿星,祈南人氏。幼时丧父丧母,被一守尸人收养在义庄,机缘巧合下学了些验尸的本事。养父去世后,衙门嫌我是名女子,不肯让我做仵作。后来我得知一同乡大哥……就是梁山,要来京城寻营生。我想着京城天大地大,也没人知道我是女子,或许能寻到一席容身之所,于是我便扮作男装随他一同上京了。”
她微微叹了口气,“岂料我们途径禹州龙门县外的修觉寺时,竟然碰上一桩大案,机缘巧合下,这才识得了王爷与世子。”
“民女命苦,自幼飘零无依,除了验尸也无旁的本事。梁大哥虽与我同乡,但到底不是亲大哥,护得了我一时,又如何护得了一世,最后还得靠自己。若是能跟着王爷,破几桩大案子,月奉赏银定是少不了,有了银钱,我这后半辈子便不必再漂泊。人往高处走,何况是送到眼前的机会,民女这才斗胆向王爷自荐。后来种种,想必公公也略知一二了。”
崔海没出声。
薛南星知道崔海这样心思缜密的人,必然不会被她三言两语轻易糊弄过去,明面上说得过去就行,关键还得有让他拒绝不得的理由。
她抬起头,目光切切地望向崔海,“公公不信民女不要紧,左右不过是贱命一条。若非得王爷相救,民女也早已死在修觉寺。不过在此之前,还请公公给我个机会,准我试一试。”
“试一试?”崔海终于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