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非要用两个字形容,那便是“空旷”。
偌大的殿堂里,除了正中那张堆满奏章的御案和龙椅,便只有东侧整墙的书架和西侧一张摆放边关舆图的长案,再不见半分奢华的装饰。
阳光透过高窗斜斜地照进来,在地上投下一道道清晰的光柱,连空气中漂浮的微尘都看得分明。
这样空旷的布局,使得即便景瑄帝站在近一丈开外,他说话的声音也清晰可闻。
不过她没想到,景瑄帝对她单独说的第一句话是
“你的确很像青玄……”景瑄帝缓缓转身,目光在她脸上流连,“却又不太像。”
薛南星不知他为何有此一言,愣了一愣。
景瑄帝负手,微微仰首,“若是青玄,绝不会在紫藤架下等那么久。等不到一刻钟,她定会不顾侍卫阻拦,直接破门而入。”
“破……破门而入?”薛南星不可思议。外祖父虽宠爱她,可也不许她粗莽无理,没想到在管教他女儿这件事上,倒是比管教外孙女更纵容。
“嗯。”景瑄帝道:“谁若说她举止不像闺阁女子,她定要反驳‘什么男子做得,女子就做不得’。”他顿了顿,“所以当未晚告诉朕,他身边那个小仵作就是南星时,朕一点儿也不意外。不过……”目光重新落在薛南星身上,“不过,你倒比你娘识礼。”
薛南星低垂着眼帘,不敢直视天颜,却也能清晰感知他语气中的笑意,又因提及旧事,殿内氛围不觉轻松了不少。
她便也放下拘谨,这才敢稍稍抬起头来,浅笑道:“许是外祖父将当年没用在娘亲身上的严苛,全数用在了民女身上。单是学验尸这事,民女求了外祖父整整半年他才应允。”
提及程启山,景瑄帝眸色微暗,“程老的事,朕都知道了,只是有些事得需从长计议,急不得。”
薛南星垂眸,“民女明白。”
景瑄帝正色道:“朕答应你,定会还薛程两家一个公道。”
“多谢陛下。”薛南星郑重跪拜,却并未立即起身,而是想到什么,默了片刻,语气微变道:“不过有一事,我想问陛下。”
她不再自称“民女”,而是用了“我”这个字眼。
景瑄帝眸光微动,抬手示意,“起来说罢。”
薛南星站起身,从袖中取出一张纸笺,“敢问陛下,这四个字当作何解?”
宫人接过纸笺,呈于景瑄帝。
当看到这纸笺上“决而不绝”四个字时,他瞳仁微震。
“这纸笺你是在何处发现的?”
“在我儿时房中的一处暗格,夹在一本《越绝书》的手抄本里,想来是爹或娘多年前藏下的。”薛南星答道。
景瑄帝凝视着纸笺,指腹在“决而不绝”四字上缓缓摩挲,“是青玄。”声音沉而缓,带着几分了然的叹息。
他看向薛南星,“当年之事,你知道了对吗?”
薛南星眼帘低垂,“只知其一,不敢妄断全貌。”
景瑄帝沉声道:“你所知道的,就是全貌。”
薛南星心中大震,倏然抬头,“陛下的意思是,当年与宁南国勾结,致使陆将军战死的就是……”
“是朕。”景瑄帝指节骤然收紧,声音里压着经年累月的沉痛,“是朕……害死了他。”
原来蒋昀的猜测没错当年还是勤王的景瑄帝,为扳倒太子,竟以边境两城为饵,暗中勾结宁南。谁料宁南背信弃义,佯攻变作真战,精锐尽出。边关守军节节败退,百姓危如累卵。
“江望得知真相后,确与朕大吵一架。朕原本以为他会向先帝揭发,谁知他竟连夜点兵,自请出征。鹰落峡那三重杀阵,本是给
太子准备的死局,有去无回。可朕来不及告知他,甚至……来不及与他道别。”
景瑄帝说到这里,声音已然哽咽,“待朕率援军赶到时,见到的就只有他的尸体了。尸首焦黑,浑身上下除了一段手臂,无一处完好。朕也是凭着那截手臂上的胎记才……认出了他。”
薛南星听罢,思绪一瞬空茫,不由地跌退半步。
原来他们所言都是真的。
可转念间,薛南星突然浑身一颤不对!若陆将军是临时请命,连夜出征,连皇上都来不及相送,那母亲又是何时拿到这本《越绝书》和纸笺的?
难道说!?
一个可怕的念头爬上心头:莫非陆将军出征前,曾见过母亲?
“不、不可能……”薛南星面色凝重,声音却止不住地发颤,“若真如此,娘亲为何不阻止他?那杀阵本就是她亲手设计,她明明可以告诉他真相,避开这一劫……”
“因为这四个字。”景瑄帝突然打断,眼中浮现前所未有的怅然,“直到今日,朕见到这四个字才明白为何,并非青玄没有阻止。”
“《越绝书》有三绝:其一绝子贡,以仁义之道搅动五国风云;其二绝勾践,卧薪尝胆终成霸业;其三绝勾践遵周室而安天下。这‘决而不绝’四字夹在其中,想来是江望留给朕……最后的箴言。”
“决而不绝……”薛南星将这四字在心中反复咂摸,目光无意掠过西侧长案的兵阵图,忽然顿住,“是绝境,是绝处逢生……是……明知必死仍要决然赴战,却为后人留一线生机?”
她倏然抬头,眸中似有星火迸溅,“陛下是说,陆将军明知鹰落峡是死局,仍执意出征?”
“当时宁南十万铁骑压境。”景瑄帝闭了闭眼,“西南军新败于沂水一战,东南军困于倭患江望仓促间仅能调动两万兵马。宁南杀得猝不及防,要想扭转战局就必须兵行险招。那三重杀阵本无生门,却是以少胜多唯一的希望。他要用自己的命,为边境百姓搏一个转机。”
薛南星缓缓抬眸,目光越过景瑄帝,落在上首“励精图治”的鎏金匾额上。御书房本该是天子彰显威仪之地,可眼前这间却质朴得惊人。东面整墙的书架上,兵书与农桑典籍分门别类,饶是不曾翻看,也仿佛能透过磨损的书脊窥见里头密密麻麻的朱批注疏。
她忽然想起随外祖父漂泊的年岁。最远至祁南,连茶肆说书人都在传颂“景瑄治水”的佳话。五年前他们逃去奉川时,途经青州,见老农捧着新收的稻谷对天叩拜,说自陛下登基后,再未见过饿殍遍野。那时外祖父驻足良久,只道了两个字值得。
原来如此。
原来他们当年都做了同样的抉择愿以血肉之躯,换这天下得一明君。愿以生死相托,盼四海升平之日。
而眼前的君王,的确做到了。
薛南星的目光重新落回景瑄帝手中的纸笺,眸中似有星火灼灼,“若换做是我,我也会做同样的选择……我想,乘渊也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