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是屋里那个。”陆邛章后瞥一眼,“让厨房烧锅水,再记着拿些碳来,屋里太冷了。”
“嗳!”林妈喜着应,“东家是该多回来住住了。老话说,人气就是福气,人不住屋,哪有福气哩。”
陆邛章朝她颔首笑笑,“往后会回来多住的。”林妈亦朝他笑,心里明白,没想搂着一块睡觉的人儿,自然不想回来,现下,人有了嚜!
梁向意给陆邛章折腾了一通,遭不住乏睡到午后才醒。睁眼后倒没急着穿衣,想起自个儿给陆邛章哄说出嘴的糊涂话,又恼又气的搁被窝里打滚,心里骂陆邛章是条没人稀罕的老狐狸,专逮他哄骗!直到肚子咕噜叫了两声,才起床穿衣。
陆邛章不是闲来无事,只为了等梁向意醒来瞧他有什么动作,坐在烧了碳火的暖花厅里看账簿,让林妈一见东厢屋的门开了,就赶紧来前院寻他。
他心思本就不在这儿,十眼里三眼落账簿,七眼瞧厅门,心里跟揣着窝兔儿似的,一会儿教自个儿静下来,一会儿又怎么也压不住,胸口里的心跳得飞快,兔儿蹬了他的心,蹬的麻麻的。
一瞧见林妈,即站起来,扔了账簿走出花厅,“醒了?”林妈瞧他模样便笑,“醒了,这会儿在西厢和大姐吃饭呐。”柳妈比她大,她唤她做大姐的。
陆邛章没应声,脚步直往后院去了。林妈在后跟着他,心里明镜似的,只是不清楚梁向意的来历,不晓得俩人有个怎样的过往的。
柳妈老许多了,眼儿浊了,皱纹似鱼尾,爬满了眼角,不认得梁向意了。他唤她姨,只能得她抬头,用浑浊了的眼儿觑着他,不一会儿,就给冬日的太阳刺了眼,浊眼上都是泪水。
梁向意幸陆邛章养着她,为不知人事,还是襁褓里一团血肉的时候,喝过她的奶,不短她吃穿,生病有人瞧,给她养老。但他瞧她老了的模样,还是心疼,红着眼眶给她拿核桃酥吃。
陆邛章走到西厢屋外的时候,梁向意正给柳妈梳头,他不会编辫子,只能给她梳顺头发。檐下的小凳子上,坐着吃核桃酥的柳妈,酥屑子落在她的膝头,她不认得梁向意了,只认得陆邛章,抬头笑,“三少爷,你回来了。”
梁向意抬头,正正好儿两滴泪,滚进柳妈的头发里,不见了。
院里从前的妈子和丫头们全给陆邛章赶了,现下留的全不晓得民国六年冬的事。他仨人儿在九年的冬重新搅在一起,柳妈却傻了痴了。
陆邛章脸上多了皱纹,梁向意大了胆儿多了三个哥哥,有些不变的东西,正是陆邛章拿不准的。
他谁也没告诉,他心里怕梁向意这个呆小子不疼他,他没底儿的。
第19章 戏园
桌上吃剩的东西还没收拾,厨房临着西厢房,林妈进去叫了个妈子出来收拾,自个儿接了梁向意手里的梳子,跟柳妈说话,“外头冷,我进去给大姐盘个头发,指定好。”言罢,朝梁向意笑笑。
梁向意瞧柳妈点了头,手上梳子交到林妈手里,眼圈还红着,瞧着俩人慢慢进去了。
今日的雪小,日头柔柔的洒下来,每一片飘雪都得了它,仿佛下一秒就会化了,轻轻从天上落下来。陆邛章坐在椅子上看雪,梁向意从他的左边看,看到他平和的一双眉眼,他在等梁向意问他话。
“怎么弄的?”梁向意也学着他看雪,声音在偌大的院子里飘开。
陆邛章答他,声音平静,“给人拿茶壶打的。”
“是刘妈吗?”
“不是。”陆邛章扭头看着他,声音如雪一般冷,“是照顾老太太的两个妈子,刘妈给山上的狼咬了,在那年冬天没了。”
梁向意没再问了,陆邛章也一时没话好说,两人静瞧院里的小雪,瞧它们一点点堆满院里的老梨树枝,细盐一样的熬不住,成块散下来。
陆邛章怕人跑了,最开始的几天,垂花门和后院的小门都派有家丁看守,过了几天,却又撤了。他撒了个谎,让梁向意照顾柳妈,同时告诉他,柳妈唯一的儿子在他手底下做事。
柳妈有儿子,长成了人,娶了媳妇儿,却并不在他手底下做事。梁向意要逃,指定会带着柳妈,如何能叫一个痴了傻了的老太,无知无觉的因他的莽撞,唯一的儿子便跌入险境。陆邛章清楚,梁向意不会。
但他没想到梁向意会带着柳妈去看白春儿的戏。陆邛章以为他逃了,静静坐在东厢屋檐下边等他。他想,等天黑了,没见着梁向意,他便不等了。
不知两人今儿到底玩了多少样儿,回来时梁向意颊上的红晕和汗尤其明显,像是拉着柳妈一路跑回来的,都喘着粗气儿,跟孩子似的,一人一串糖葫芦儿。山楂给麦芽糖稀糊了,一咬,碎纹像冰面的裂纹,露出下头的圆溜山楂红果儿。
就半天功夫,他和柳妈再渡混熟。梁向意一口咬下个山楂果,腮帮子填得鼓鼓,笑着,“姨,你快吃。”
“嗳。”柳妈慢半拍才应他,牙口不好,只咬吃进点硬了的糖稀,在口里吮融了,“甜哩。”
陆邛章盯着梁向意手里的糖葫芦儿,干糖稀上有些亮晶晶的东西,给梁向意吮出来的。
“去哪儿了?”他问。
梁向意嚼着山楂,含含糊糊的答他,“去宝卓戏园瞧戏了。”
陆邛章眼一眯,仰头觑他,“瞧了谁的戏?”梁向意心里有意气他,一双眼直勾勾又不晓事儿的盯住他,“白春儿。”
他不放过陆邛章此刻脸上的任何一丝儿变化。只见陆邛章露出少显露,因而快速略过的一瞬无措,像只给拔去尾羽的公鸡,输人不输阵的,一双眼仍然傲着,“开春她要嫁人了,做别人的太太。”
梁向意又咬了一个山楂果儿,嘴边牵起一抹很淡的笑意,透出一小股狡黠的得意,是打土匪窝里学来的,“她怎的不嫁你?”
陆邛章无言以对,反问道:“她为何要嫁我?”梁向意心里是有话能呛他的,但他不愿说,扭头闷声嚼着嘴里的山楂,给院里的雪的白,想起那件黑缎绣白牡丹、仙鹤的旗袍,还有那件拢着两人手臂的狐狸皮子。
陆邛章瞧着雪,不合时宜的没话找话,“你的几个好哥哥,没联络你?”
梁向意不怕让他知道的,眼睛紧盯着院里的某一处,“他们不联络我,我也总会找着他们的。”
陆邛章晓得他是强留梁向意,今儿给梁向意这么明晃晃说出来,一瞬间给慌卷了整个人,抿着唇不做声。
第20章 留不住
自剿了黑风岭上的那伙子匪,三个当家的,一个也没逮着,陆邛章心里就存了个模糊的念头,梁向意的三两句话,倒让他下定了决心。在梁向意找着他们前头,不如他先抓住他们,至少的,得抓住一个二当家。
找个人难,却也不是不能够的事儿,只是看你舍得花多少大洋。黑风岭二当家,外头人都叫他囚八子,陆邛章也只远远瞧过他几眼,是三个当家里头,城府最深的一个,要逮他,不容易。
陆邛章手底下的人,就是曹坤也不晓得全,他悄无声息的布局,十分的耐心用在上头,假借梁向意的名头放出消息,下了套子等囚八子钻。
他要验验心里的猜想,拿出一点儿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气势,好让自己死心。
一晃儿到了冬至,雪最大的时候,要吃饺子,不然得冻坏耳朵。饺子是厨子和俩妈子包的,羊肉馅儿的,皮薄馅大,搁锅里煮沸了浮起来,趁热沾醋吃,一口咬去,肉汁儿鲜香。
外边的雪下得又大又静,没有日头,天色拢下来便有些昏暗。妈子、丫头在西厢屋吃,他俩和柳妈在东厢屋吃。梁向意疼柳妈,饺子盛在勺里,给她吹。
陆邛章瞧着他,直勾勾的瞧,眼里有些复杂的东西,眸色捉摸不透。梁向意喂了个饺子给柳妈,扭头和他对视,他没瞧过这样儿的陆邛章,他要么干练处事,要么起笑捉弄,连冷脸生气都是一点不愧人,理所当然,不像现在,从眼里透出些踟蹰。
“我脸上有东西嚜?”梁向意摸了下脸,低头不做声的给他拨去一个饺子。
陆邛章吃了他拨来的饺子,落了筷,“前些日子,我抓了个人。”他看向梁向意,梁向意还不知陆邛章接下来的话会与他有关,又给柳妈盛了个饺子,细心给她吹,随口一问,“抓了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