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看着妈妈变成现在这样,王于英心底却有一分对谁都不敢说的高兴。
家里不再弥漫着难闻的烟味,听不见妈妈和谁吵架的声音,妈妈的手因为做工而越发粗糙,手上却不会再莫名其妙地出现淤青。上夜班前,她会在家里吃点东西垫肚子,做的都是她自己喜欢的菜,王于英就坐在旁边,两个人在灯光下算着还欠了多少钱,要怎么还。
王于英计划上大学以后去争取奖学金,还说球队的教练已经答应她了,等她高考完,就介绍她去体院的排球队做助教赚钱。妈妈终于不再像之前那样骂教练多管闲事,反而不好意思地把头发别到耳朵后面,说到时候她会去请教练吃饭。
生活很艰难,每天睁开眼就是欠下的债、还不上的人情,可是耳边是前所未有的清净,心里是前所未有的踏实。
一切都是因为王勇斌不在这里。
王于英突然察觉到自己的大逆不道她是个希望爸爸从世界上消失的孩子。
这句话王于英对谁都不敢说,更不好意思在冯山月这个受害者家属面前说,可夜深人静时,她躺在床上看着天空,想到王勇斌关进了监狱里,内心深处的庆幸怎么都压不住,一个劲儿地往外涌。
她甚至恶劣地想着,最好王勇斌这辈子都别出来了。
天台上一时间寂静无声,吹来的风里带了点暖意。
王于英曲起腿,把下巴放在膝盖上,呆呆地嗅闻着这阵春风,从里面尝到了草木的香气。
她做了个深呼吸,把春天的气息吸进去,感觉到五脏六腑都随着干净了不少,才继续对冯山月说:“等我上高二以后,我的个子就比我爸高了,也学了点打架的技巧,有次他想打我妈,被我推在地上,后面他发现打不过我,在家里总算收敛了一点。”
冯山月回想那些与王于英有关的传闻,皱眉:“可是你高二不是……”
在校外打过一次动静很大的架吗?
王于英抱着膝盖,头埋进胳膊里,说话瓮声瓮气的:“嗯。那次是我爸的债主来要债,我爸躲起来了,他们就要到了我头上。几个男的,放学后在巷子里跟着我,我察觉到了,悄悄发短信给毕思琪……就是你开学时见到的那个,穿1号球衣的,她直接带着我们排球队的人来帮忙了。”
冯山月记得那条传闻,隔壁四中的女排队在学校后巷和人互殴,带头的王于英把其中一个直接打趴在了地上。
她有些好奇:“所以你真的把人家打得站不起来了吗?都打的他哪些地方?头还是肚子?”
王于英每次回想起这件事,都会被一股烦躁与伤痛交织的情绪笼罩,现在冯山月一打岔,心里倒是没那么难受了。
她仍埋着头,有些不耐烦地哼了声:“想偷师啊?说了让你别打架。”
冯山月背靠着墙,蹭过去了一点,压低声音:“我听说打架要抓着其中一个往死里打,别人才会怕,你是不是就是这么做的?”
王于英终于把头抬起来,盯着冯山月。
有些细节她连排球队的人都没说过,但当着冯山月的面,或许是因为她本就低对方一头,逞强也是徒劳,又或许是出于一种赎罪的心理,说出自己的惨遇能换取对方的几分谅解,她竟有了讲述的冲动。
“知道我为什么抓着他往死里打吗?”王于英扯着嘴角对冯山月笑了笑,“那群狗东西堵着我,和我对骂。其实当时毕思琪她们都已经赶过来了,我都听见她们的脚步声了,但是那个领头的突然说,我家里还不起钱,为什么我妈和我不去卖。他说,我妈嗓门大,我身体好,卖了来钱快。说完想摸我,我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动手把他的胳膊给扭骨折了。”
然后用这辈子最狠的力道,拿膝盖顶他肚子,用她习惯了扣球的手去扇他的脸,恨不得打落他的牙齿。
毕思琪接到短信后第一时间报了警,进巷口的第一句话就是“等警察来了你们都别想跑”。
那群成年人见王于英下了死手,又顾忌着有警察,嘴上叫嚣得厉害,却根本不敢和这群没成年的学生打得太过火。
排球队的女孩们很多没打过架,但当她们看着队长一边流着泪一边和那个男人厮打时,却都无端涌起一股悲怆的豪情,于是义无反顾地撞开那些成年人,与他们推搡,挡住他们支援兄弟的路。
等警方和校方的人赶到时,于小红也来了,本来憋着一肚子气要骂人,拨开人群却看到一个男人躺在地上,连喘气都喘不上,王于英蹲在他旁边,脸和衣服上溅了血,两颊的血迹和污渍又被眼泪冲开,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排球队的队友们至今不知道那个人对王于英说了什么,她们也没有谁好奇地问过,也心照不宣地从不提起她们曾目睹过王于英大哭。
就像她们听说了她家里的事,却谁都不过问,反而在外人面前维护着王于英的尊严。
队长是很好的队长,训练时对她们要求严格,却也以身作则做得最好,与她并肩作战时总让人感到安心,队长习惯了在家里照顾那个被打的妈妈,也在队里习惯了当大姐头,照顾每个人。
她的运动鞋常年都是那一双,喝奶茶的时候总点最便宜的那一款,女孩们与她打闹嬉笑,因为她的暴脾气和她吵架,有时候发誓再也不理她了,却又别扭地和好。
但无论吵得再过火,她们没在背后议论过她的家境,也没嫉妒过她那出类拔萃的运动天赋。
省赛夺冠的那天,幸福和喜悦让女孩们的眼眶湿润,差点看不清王于英抬手擦眼睛的动作。
她们本该在这个时候促狭地开玩笑,说队长你是不是哭了,可她们谁都没开口,只默默地望着王于英的背影,不约而同地在心里想着,队长,像今天这样,在每次扣球时毫无顾忌地起跳吧,从那个灰暗的家里跳出去,从这座承载你痛苦回忆的小城里跳出去,跳得再高一点,落得越远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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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于英两只手拍了拍,把手上的灰尘拍掉,发出些动静打破天台上的沉寂。
她看向冯山月,发现冯山月脸上那点看热闹的表情完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说的复杂情绪。
不是怜悯,也不是愤怒,有点像“我懂你”,可王于英想不明白她怎么可能懂自己。
王于英吐了口气,说:“总之,前天我在考场上,看到你打何志宇的时候,脑子里第一个想法就是,我靠,原来当时我在别人眼里是这个表情。”
那种要把对方往死里打的表情,只有对方从世界上消失才能平息怒火的表情。
她对冯山月做了个鬼脸:“很狰狞,知道吗,特别不好看。”
冯山月没说话,盯着她,酝酿着什么。
王于英自顾自往下说:“我打的那个人进了医院以后,钱主任全程跟在我旁边,一直在骂我,说那个人要是出什么毛病,我家里不光要赔钱,我还得坐牢,我会后悔一辈子。还好后面他没大事,再加上那群狗杂种理亏,钱主任和他们吵了一架说真的,钱主任平时骂我们都算收敛了,她当时一开口,所有人都别想插上话。警察也在中间调解,最后我们两边和解了,我也没背上案底。”
想到当初在调解室里,钱主任一个人不带脏字地把那几个男人骂得哑口无言的情景,王于英笑起来。
“今年年初我去参加了华体的运动队招生,这个月再考完文化课,就差不多出结果了。前几天我和我妈在家里算上大学的学费,我突然懂了钱主任的话是什么意思。如果我进去了,那么后面的这一切,我就全都得不到了。钱主任说,我这双手是为了打排球而生的,不能断送在打人上面。冯山月,我说认真的,这句话也送给你,你的手是为了读书而生的,不要去打架。”
最后那句说得很诚恳,王于英从地上起身,学冯山月的姿势蹲着靠墙,侧头盯着她。
这些话她想了两天,不惜挖出自己最痛苦的经历,只是希望冯山月不要和她一样,落到当时那个怒火发泄完以后狼狈又惴惴不安的境地里。
冯山月仍维持着刚才那个表情,眼睛里含着比平时要高的温度,开口时说的话却让王于英意外。
“如果当时你没有把那个人的手打折,把他打趴下,你会后悔吧?”
王于英的笑容僵住了,她长久地与冯山月对视,很想嗤笑一声,说怎么可能,我不后悔,内心里一个声音却无比诚实地回答着,我会,我一定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