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见祝太医,梁道玄都有些不好意思。
太医盯着?他看了半晌,最终哭笑不得摇摇头:“国舅爷,状元郎,在下恭喜了,敢问这以?后是不是没有试再考了?”
“没了没了!”梁道玄连连摆手,“让我考我都不考了!”
由于梁道玄的考试历程过于邪门,考一次科举请一次太医,一次比一次严重,祝太医前天刚在宫中值了夜班,本在府里休沐,霍公公带着?太后口谕火急火燎骑马上门,他的第一反应就?是:要了命了,国舅爷又考出病了!
病,确实是没考出来,但?结果比病更严重。
铁着?脸的祝太医看过梁道玄脖子上的伤痕,眉头蹙出三川五岳的高地错落,厉声道:“好狠的下手!这是奔着国舅爷的命来的,再勒一时半会儿,这脖子可就?要比气先断了!”
梁道玄摸着?还疼的脖子,笑道:“人家是刺客,自?然是奔着?要我死来的,多?亏沈大人即使出现,不然今日来看我的便是仵作而不是太医您了。”
感慨于国舅爷的乐观,祝太医是当?真无奈又敬服,忍不住苦笑道:“我的国舅爷,状元郎阁下,说您福大命大,在下有些心绪,可如果您不是这般洪福齐天,三次考试又怎么熬得过来?”
“难不成要静养很久?有没有快点痊愈不影响走动的法子?”梁道玄心里没底,他遇刺之?事恐怕要引起大波澜,期集所?这几?天修养修养也就?罢了,出去了后他要做的事恐有许多?,实在不能闭门静心。
祝太医一脸你?是不是有病的表情盯着?他看:“您知不知道自?己真的差点要见阎王爷啊?小伤也就?罢了,这可是差点要命的关系,太后懿旨,我不能马虎,您最好老老实实,我省事,您康健。”
祝太医脾气倔强且态度端正负责,又是宫中太医院一把手,自?然不似那般好说话,立着?眉毛说完,再看外伤,继而把脉,严肃犹如给梁道玄守灵出殡,写出三张纸的药方,内外兼顾,又叫跟班太监去宫中取药熬药,再回来时,还捎带了一根拐杖。
梁道玄傻眼了:“祝太医,我……这不至于吧?”
祝太医身为医者,医术与仁心足够,表现出来的却严厉非常,只道:“至不至于,往后国舅爷去向太后秉明?,我乃太医,不能枉顾天恩浩荡。这么说吧,您这脖子挫伤内外,表里存淤,虽不至于瘫褥,可要想几?十年后健步如飞,先拄着?走上一个月,敷药熬煮,皆不能嬉怠,要是您不愿意,我这就?回去回禀太后,另请高明?就?是了。”
“好好好,我听祝太医的。”梁道玄接过?拐棍,自?此成了期集所?一道亮丽的风景线。
祝太医过?于负责,干脆住在期集所?,盯着?梁道玄,吃药敷药一律亲自?上手,绝不假手于人,而期集所?里外又都被禁军围得水泄不通,梁道玄也就?不在负隅顽抗,仿佛刚一入仕,就?飞速进?入了致仕的养老阶段。
期集所?是本朝特设,为着?新科进?士联络感情加放松这半年紧绷的备考状态,也未免在分派差事时他们?在外“走动”,影响朝廷的安排。
不过?梁道玄倒觉得这不过?是掩耳盗铃。家里有些官宦背景的进?士,家人替着?奔波就?是,何必劳动自?己?倒是那些贫寒子弟,只能老老实实窝在此间,无有能为其奔走之?人。
期集所?内的氛围从来都是悠闲与焦虑并?存,诸位新科进?士除去一甲三人必定进?入中书省翰林院,其余都不知要得什么样的差事,未免忐忑,许多?人也提议办些诗会坐论,排解烦扰。可这届科举的期集所?因皇宫入了刺客,且刺客来自?考生,不免在卫戍上加大力度,南衙禁军严阵以?待,连花园里都站满了人,不免太煞风景,众人也都兴味大缺。
然而第三日,更让人惶恐不安的是,今科探花陆春和与另外两名同榜进?士在期集所?内当?着?众人的面,被南衙八卫中的千牛卫偏将提走。
梁道玄见状,也不顾祝太医的警告,扔下拐棍健步如飞,追上了南衙千牛卫偏将唐靖,行礼道:“唐将军,可否借步一言?”
北衙禁军负责宫闱巡防值卫,南衙八卫则各有所?责,其中千牛卫最为紧要,因其所?责乃是皇帝近卫,无论宫中还是出巡,必然寸步不离。八卫卫司统率均封偏将,眼前这位三十岁出头英武高大的唐将军梁道玄在小外甥那里见过?不止一次,两人虽未有交往,但?却是熟识的,加上本次所?审案件与梁道玄关系莫大,唐靖也不推辞,只是于差派中,唯以?礼答,随梁道玄去了期集所?西苑。
此地多?是屯杂备物之?府库,少有人往来,唐靖见四下无人才道:“恭喜国舅爷贺喜国舅爷,太后与圣上皆是同喜同乐,碍于祖宗规矩,不得探望。卑职不知国舅爷伤情如何,可大好了?”
祝太医医术高明?,两天除痛,今日也见大好,梁道玄一一应答后才进?入正题道:“敢问唐将军,太后懿旨查案到了何处?有何消息?”
因太后梁珞迦点名唐靖协理办案,又嘱咐他不必对国舅爷隐瞒,他也才敢放心开口:“下官知无不言。国舅爷,那日宫中刺客姓蒲,名安寿,是岳中道阆州人。”
“他不是沧北西道嘉州人士么?”梁道玄还记得陆春和在殿试后和自?己透露的消息。
“这是他后来转过?一次的籍贯。”唐靖沉着?道,“蒲安寿此人本是阆州滋桐乡人,父母务农,先帝在位的应光二年时,贯天江洪灾,滋桐乡全乡田地房屋尽毁。先帝命朝廷赈灾,遣派蒲荣哦,就?是前内侍省的大太监蒲公公去督济,蒲荣见滋桐乡上下遭灾无有活口,唯留了一个被水冲至树上挂着?的十岁孩童,怜悯非常,收为养子,将他改名作蒲安寿,录籍回自?己的老家沧北西道嘉州,在那边的私宅中养大。”
梁道玄听罢心中叹息,面色却无有变化。
“蒲安寿虽是农家子弟,却在乡里村塾开过?蒙读过?书,蒲荣觉得此子可教,又送他去嘉州天下闻名的碧琅书院进?学?。”
唐靖说完,梁道玄忽得明?了:“所?以?他是真的考中省试,名正言顺入宫殿试,而非冒名顶替?”
“国舅爷说得没错。”唐靖点头道,“尸体我们?验过?了,蒲荣京中私宅见过?他们?少主人的几?名旧仆也已同认画押,眼下便是带与他有过?接触的几?人都是与他同住在慈定寺的考生,去最后确认是否为此人,如若确认,便能验明?正身,交由中京府的仵作监。”
“此人的在寺中遗物可有收查封存?”梁道玄问。
“都已收验,封在千牛卫卫司衙门内。”唐靖答得痛快,心中却疑道,国舅爷年纪轻轻,又是如今风头最盛连中三元的读书之?人,怎么这么清楚查案的门道?简直就?像衙门里的辣手老吏,还知晓要严查遗留之?物并?封存证据,看着?芝兰玉树的一个人,在宫中与皇帝嬉闹也是笑口常开,却没想到竟人不可貌相。
梁道玄心中起了一团硕大无朋的疑云,此刻却不能全然分明?,心思百转后,向唐靖笑道:“不知这几?人验过?蒲安寿正身后,会否就?地提审?”
“这是自?然的,虽然这几?位是新科进?士,又有探花郎本人,可国法却是上上,天子脚下皇宫禁苑现身刺客,都要严查不怠。”
“不知我可否旁听?”
“这……”唐靖有些犯难,虽然太后放出过?话来,但?这事儿终究敏感,涉及太多?牵扯,如若受害人本人在场,万一有所?偏颇失察,别说太后那里,南衙禁军副统帅就?是眼前这位连中三元国舅爷的亲姑丈,自?己的顶头将领,开罪哪个,他都不够偿命。
然而国舅爷眼看不止飞黄腾达,简直是要一步登天的架势,他又如何敢一口回绝?
当?真两难。
“这事儿我倒有个两全的办法。”梁道玄看出唐靖的犹疑,也理解他的为难之?处,率先开口迂回,“劳烦唐将军送人去查验时,再命手下入宫请示太后,如若太后准许,我再在提审时旁听,如若太后不准,那唐将军则是奉公守命,太后嘉奖还来不及,如何会责怪?”
不给差遣的人平添为难,才能搭上顺风车求得举手之?劳。
听了这话,唐靖心中长?出一口气,暗谢国舅爷是明?理通达之?人,抱拳道:“那国舅爷先静养,等卑职的消息。”
不出两个时辰,唐靖押着?人回期集所?同时命人捎带话给梁道玄:请国舅爷至内堂听审。
梁道玄并?不意外。
首先妹妹足够信任自?己,只要请示,必然有应无拒。
其次是自?己被规制困在期集所?实属无奈,妹妹当?然希望自?己也能同时掌握一手消息,带话出去,二人虽不能商量,但?好歹有个共同的方向与目标。
最后,这件事她交由禁军处理,便是要隔绝刑部和大理寺,等审明?后再把一应证据递交过?去,到时候就?算有人想从中作梗也再难下手,礼部尚书曹嶷应该仍然在押,可他朝中多?年又与梅相有所?关系,朝中之?人定然不会坐以?待毙,要是自?己隔绝此地与他们?信息不够对等,一时有些突发,也疲于应对。
妹妹梁珞迦对自?己可谓信任与照顾到了极致。
当?然,事出权宜,他不会贸贸然出现在审讯当?场,内堂已被千牛卫隔出单做临时的问讯堂,他又没有官身,只凭妹妹的口谕不好露面,更不好让唐靖难做,不如在内堂后隔间安坐,暗听案情,也好自?己静静消化分析。
内堂后间本是一小屋,堆放些杯盘器具以?供宴饮,唐靖早命人备好椅子,又贴心准备了软垫,梁道玄就?座后,就?听堂前提人的传唤。
禁军既非刑部大理寺,又不是中京府府衙,从不管刑讯之?事,也无有审案的规矩,此次在太后授意下“越俎代庖”,更是权益从事任由发挥,没有一切繁琐的流程,不设惊堂木更无廷杖威武,几?个按刀千牛卫看守,唐靖随便就?座,带来一位就?问一位,问完拉走,没有半点拖泥带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