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现这等?事项,负责贡院的主考与南衙禁卫司副将只能暂停此名考生的考试,将其扭送至刑部大牢,再审再议。但如此一来,即便清白,此人也无法回入贡院再考,成绩是定然作废的。
这名考生实属天降横祸,他?千里迢迢来此,却遭逢此遇,情绪激烈之下竟一头?碰死在了贡院当中。
此案又名烧遗纸案,是本朝一大疑案之一,虽最终已按如上情形定案为人所?知,却被市井传得神乎其神。它造成最大的影响不是市井茶余饭后的猜疑谈资,也不单单是一个国之栋梁沦为冤魂的惨剧,更是如今春闱省试,哪怕遇见再恶劣的天气,也不许赐炭取暖,避免瓜田李下,为求考生公平与安然,大家一起挨冻,无有事端。
于是,梁道玄此时此刻,面对呼啸的冷风与夹杂冰珠的雨雪,缩在自己的小被子里瑟瑟发抖,还要笔耕不辍,书写第二日的论题考卷。
论题可以说是必答题,也是不容丢分的基础题,梁道玄半点也不虚,典籍里的摘句填写,四书五经的释义?与史书结合,如此种种,皆不能再简单了,但凡入省试的,其实第二日大多走个过场,连这些都不能掌握的,早在解试里给去掉了。
真正困难的是天气。
雪珠湿润阴寒,是不是还有一个半个被风扯入号间内。梁道玄手指冻得发僵,坚持答完后,拿冷水搓了好一阵才缓过来,此时正值太阳落山,前后已能听见其余考生微弱的喷嚏和咳嗽声了。
但是,雪没有停,仿佛知道有人的命运就在这最后一日揭晓,于是不眠不休,下了整夜,待到第二日晨起,诗题发下,号间敞开的那侧地上,已有薄薄一层积雪。
可想?而知这一夜,所?有考生都是如何在寒冷中度过。
为防止夹带,本朝律法明文规定,所?有考生不许穿有夹层的衣物,不许带有夹层的铺盖。没有夹层,再保暖的衣物穿两层,抵御初春晚间寒风已属勉强,怎能对抗北风夹冷雪的难耐?
梁道玄的铺盖是一片完整的羊毛绨纺厚毯,当年?崔鹤雍春闱用得也是这种,亲身?实测,足够暖和。
春雪寒夜,没夹层的毯子再厚实也仿佛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一夜过去,梁道玄被冷风吹得头?痛欲裂,冷水洗脸漱口,提笔才稍有精神。
所?以当他?使用苏武牧羊的典故时,非常身?临其境感?受到了寒冷,自认为写出平生最棒的诗作。
他?有朝一日竟也终于成了体验派创作者。
贡院最后一日无有夕阳,天阴恻恻的始终半明半暗,彻底暗下去后,已无法看清自己的字迹。诗卷上交时,梁道玄隐约听见自己这一排似有啜泣之声,不知是冻得痛苦,还是自觉发挥失常……
小小一间号房,三天下来也有人间百态。
梁道玄在交纳最后一张试卷后终于松弛下来,但这一平缓,忽然便觉得肩颈痛感?非常,身?上愈发冷了。摸摸额头?,自己也分不清是凉是烫。
这样的天气想?不得风寒也难。
他?自诩身?体强健,就算感?冒发烧,一时也死不了。
终于,省试终止的鸣锣声敲响,梁道玄与一众考生被放出号间,犹如一排排行尸走肉,迈着迟缓软绵绵的步子朝外挪动?。
虽感?觉到了不适,但他?这次吃饱喝足,疲累至极也能维持精力,往前走时不知不觉超越了许多人。只是身?上骨骼肌肉愈发疼痛。
在快抵达贡院大门时,不知是踩了半化?开的雪摔倒还是晕厥,右侧一人忽得往他?身?边一斜,他?竟也有力气搀扶住。
再一看这位歪在自己身?上胡子拉碴面色菜黄的考生,不是柯云庭又是谁?
虽然自己此时尊荣未必好到哪去,但神志还算清醒,梁道玄赶紧去拍打他?的脸:“二哥!醒醒,咱们考完了!”
柯云庭是贡院常客,可这时候他?已被冻得犹如升仙,迷迷糊糊睁开眼,正看见胡子拉碴面色菜黄的未来妹婿梁道玄,哪还有两人初见时的富贵玉姿?他?浑身?疼痛,已无有气力,但见故人,这几日吃得苦全化?作汹涌情绪,一并?哭了出来:
“我的好弟弟……这次省试……也太难了……”
他?边哭边说。
梁道玄这时候还能笑得出来:“二哥,没事的,家人就在外面等?咱们呢,咱们要是哭,家人见了该伤心难过了。”
柯云庭赶紧用脏兮兮满是墨迹的袖口去擦脸,手颤颤巍巍的,和其他?人一样,上面都带有些冻红的瘢痕……
这次,贡院前焦急等?待的崔鹤雍看见表弟是自己走出来的了,长出一口气,但再一定睛,怎么肩上还斜挎着一位?
他?顾不上那么多,心想?谁家死人啊!大家都是考生考完都是半条命没了,怎么还要别人扶着!冲上前就要扶住弟弟,推开那人,这时候忽然有人自他?斜后方杀出,冲向梁道玄,一把抢过他?肩上的人,大呼道:“二哥!二哥你怎么了!”
诶?这不是柯家三公子柯云康吗?
崔鹤雍想?着却没停步,扶到了表弟,当即心下一惊,表弟隔着衣物也已是浑身?发烫,似在发热。
谁知表弟看他?还能笑着,比第一次状况要好不知多少。笑过后,梁道玄再转头?对柯云康虚弱道:“三哥,二哥冻坏了,你快给他?扶回去吧。”
承宁伯府和柯府强壮的仆从们都已跟上,柯云康惊觉眼前之人竟是梁道玄,含泪连连点头?,这回,他?看像是快死了的未来妹婿,反倒比活蹦乱跳时可爱百倍。
梁道玄上马车时,小姨差点哭晕过去。只一摸他?额头?,全家人都惊得魂飞魄散,于是人人摸一下,人人都要哭了。
梁道玄却敏锐注意到,在等?候的地方有许多穿僧袍的和尚,他?们身?后的马车都挂着木牌,上写寺庙名字。许多远地入京的考生是没人来接的,这些僧人便是借住寺庙安排接考,以免恶劣天气下考生力有不逮,突生意外。
妹妹想?得果然周全。
这是梁道玄闭上眼前的最后一个念头?。
当祝太医临危受命,再度来到梁道玄病床前,他?不由?倒吸一口凉气,只望闻便知,这是急症的风寒,如若不紧急救治,恐有不虞。
太后的懿旨他?不敢怠慢,赶忙搭脉,之后才稍微放了放心。
国舅爷身?体强健,底子好,又气血旺,一时半会?儿不会?有事,唯独症状确实来势汹汹了些。他?赶忙写下方子,又让霍公公回宫取药。
这是太后的懿旨,梁道玄生病一律太医诊治开方太医院抓药,内帑出钱。
其实相比国舅爷的病情,祝太医觉得应付门外国舅爷那乌泱乌泱的家人更让人头?疼。
女眷哭也就罢了,怎么男的亲戚也跟着一并?在哭啊?
罢了罢了,太后旨意,他?没得选择,只能硬着头?皮出去,实话?实说:“诸位稍安勿躁,这风寒是急症,来势汹汹,但国舅爷身?体康健,底子在这儿,医治用药及时,断不会?有事,只是养病期间,静居为宜,切记切记。”
承宁伯崔函当即道:“祝太医辛苦,我家还有一根山参,和上次那根成对的,用给他?灌下去吗?”
祝太医脑仁疼得直跳,又不能辱骂当朝伯爵,只能努力保持医务工作者得体的微笑,平和道:“大可不必,国舅爷是风寒侵体,不可燥补,退了热,养住气,才是上上。我在这里叨扰了,亲自看药,诸位还请安心。”
祝太医认为自己这些年?熬到正五品院判实属不易,他?对自己医术有自信,一定要留下是真不放心这家人再给昏迷的国舅爷喂奇怪的东西,不然当朝国舅真死在自己手上,太后必然跟自己没完。
听完他?的话?,承宁伯和红着眼的夫人对视,似是终于一颗悬心平稳,鼓励般点了点头?;那对抱着痛哭的夫妻终于停下来;一旁热锅蚂蚁一般的年?轻人也终于跌坐进椅子里;歪在角落的老人终于长出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