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道玄倒觉得,隆恩不隆恩的,到底小外甥是长公主的弟弟,依照沈宜与长公主的别样情谊,终究还是有些关怀始终可靠。
拉拢沈宜,确定阵营,即便?参与谋害,梁道玄也觉得值得。
但接下来的事,就?有些棘手了。
这件事的起因是徐照白将隐情透露给?自己,那么?,如何看待徐照白的举动,格外重要?。
沈宜一时顾不上?的内侍省事务,这些天只能?劳烦辛公公,辛百吉是个嘴碎的人,嘴上?没完没了诉苦,但桩桩件件大事小情都给?你办得妥妥帖帖,极为省心,只是这样梁道玄宗正寺的差事就?要?劳烦自己到处奔波,好在行宫中诸事从?简,唯独一些公卿人家的孩子待选入宫为侍读之事,他挨个上?门贺喜,为彰显皇恩,又早教太?府寺预备好了贺仪与御赐的文房之物,各门各家均视为圣恩浩荡,皆是感怀垦谢,表示自家争气的小子,定然好好伴驾,绝不嬉怠。
这样走过一遭,十来天的日子水一样流过,侍读待选只剩最后一环面圣,备选之人皆是斟酌过的公卿百官各家优异之子,比例也有微调,不至于?让贵戚和臣僚哪方不满,但也多少在梁道玄的争取下,偏心了不少公卿家人品和学识都翘楚的孩子。
最后捧着这些人誊抄出额外一份的历纸,梁道玄打算去交给?妹妹过目,谁知刚到了泰康宫外,就?见徐照白正款步出来。
作为下属,梁道玄率先行礼,他是不在小事处乱摆外戚的威风和架子的。
“徐大人,才忙完汇事?”梁道玄笑眼看人,扬声说话,整个人都是蓬勃的亲和,“政事堂那边已经传过餐了,你晚了一步。这样,一会儿和我一道去槿芙堂用些点心,待到散务回府,肚子里也不至于空落落的。”
徐照白微微一笑,也客气回道:“那好,有劳国舅引路了。”
一般来说,徐照白都会表示没关系,这次却愿意同往,梁道玄陡然警觉。尽管答应儿子女儿下午去找他们和小外甥一起去体验摇橹赏莲,他还是赶紧让沈宜将历纸一摞送进去给?妹妹,自己略整了整衣冠,在镜子里看了又看。
“国舅见徐大人,比见梅相还要?紧张。”沈宜见了不免奇道,“原来在国舅眼中,徐大人才是一等一流的人物。”
“沈大人和徐大人相处机会没那么?多。”梁道玄急着出去,只跟他苦笑作答,而后将给?自己送来的茶一饮而尽,“要?是相处起来,只会和我?一样。”
他没跟沈宜客气,这是实在话。
自从?跟徐照白出差过那么?一次后,梁道玄对这个人除了戒备,就?是警觉。
“东西我?会亲自交给?太?后,国舅请自便?。”沈宜见他似乎是有要?事,也不多问多留,让开了路。
徐照白如果照常相处,其实是个不错的游伴,两?人走过行宫,谈论近期政务,言及周遭花木,他皆能?一正一谐答对自如,梁道玄自己就?是擅长和人交流的个性,自然也和这样的人聊得来,然而他却不敢太?聊得来,到了槿芙堂,正值槿花初谢芙蓉正盛时期,娇红逶地?而柔粉宜人,原本梁道玄是约了一家三个孩子在这里见面,备下的都是孩子爱吃的点心,这时免不了私下吩咐宫人再备一些。
离约定时辰还有段时间,梁道玄热情给?徐照白介绍了各种精巧的点心,还命人打包一些,给?徐照白的孙子与孙女带回去。
“这样的酥皮里本该包栗子蓉的,无奈栗子未到成熟时,御膳房的小赵公公想了个法子,给?换成了莲蓉,甜润绵密,也别有清新风味,我?那两?个没出息不争气的孩子各个争着抢着吃了没够,连陛下也爱上?了,给?贵府两?个孩子也捎带回去些,若是喜欢,宫里管够。”
徐照白看着梁道玄,只觉得颇为神奇。
眼前?这位年?过三十的国舅有着兼顾英挺和柔和的俊逸面容,他的性格也是如此。在政事堂,国事鸿谈,施政奥略,他能?据理力争侃侃而谈,理正而词直,智谋手段,纵横捭阖。
可谈及家事,这位在政坛上?运智铺谋覆雨翻云的国舅爷,一下子化身内宅老祖母,絮絮叨叨,从?家长里短到针头线脑,事无巨细,自然而然。
“我?方才尝着,确实不腻。”徐照白应和道,“夏日最空过甜噬心,我?家两?个孩子素来顽皮,不甚好管教,前?几日吃多了瓜果,现下都不大舒服,病中苦药难入儿口,拿这个清口香甜的点心来哄最佳,国舅费心了。”
梁道玄立刻表示十分?关心,他本就?是爱操心的人,问了病情,又表示可以请太?后命太?医去看看,徐照白这次全然没有拒绝的意思,一应谢过。
“要?说到谢,也是我?该谢谢徐大人。”梁道玄铺垫完毕,开始直捣黄龙,“之前?若不是徐大人主动告知,沈大人哪能?得见父亲与弟弟,只是家中厄难,谁也始料未及,哎,终究是徐大人耳聪目明,我?也要?谢大人一谢。”
徐照白依旧是恬淡平和的笑容,微微摆手:“举手之劳,我?也是不愿意见大家都蒙在鼓里。”
话里有话,梁道玄心想幸好人都差遣出去,眼下堂内唯有两?个人,这里堆满了孩子用的物件,从?小布偶到七巧板,玩腻了的风筝挂在墙上?,双陆棋子安安静静守卫棋盘,梁道玄的两?个孩子入宫见表哥,大多在此处休憩,如此轻松畅意氛围的居室,梁道玄觉得自己要?谈的事情简直对此地?的快乐是一种亵渎。
但是来都来了。
“徐大人是梅相的门生,愿意出言相告,已是不易,我?与太?后并非不能?识情之人,这里头的难处,我?们都能?体谅,但是说出来就?已是极大的不易了,今日既然坐下在这里,便?是徐大人乐意于?我?交谈,我?也就?不管不顾,说些平常不便?说的话了,还请大人见谅。”
果然此番话一出,徐照白的笑意终于?浓了一些,他虽已过知天命之年?多矣,但精神依旧矍铄,兼之样貌清逸,不似一般臃肿老者的萎靡,这样一笑,反倒神采飞扬。
“我?也许久没有像峨州御史行差那次一样与梁国舅倾心而谈了,这次确实该咱们坐下好好说说过心的话。”
第116章 凡圣不二(一)
梁道?玄很难形容徐照白是个怎样的人。
尽管在自认为和他?人评价中, 梁道?玄都是一个洞悉人性者,可当他?面?对徐照白,他?所看到的,仿佛只是一团迷雾, 只是有那么一个瞬间, 犹如昙花盛开, 这个神鬼莫测的人才会熹微展露短暂的情绪。
比如此时此刻,在这句话后,徐照白的神采之飞扬, 前所未有。
“如此说来,倒是我晚至缺性。”梁道?玄擅长和任何人沟通交流,但面?对徐照白,他?也不敢过分自满, 语气虽然自然犹如故旧相叙, 可心中警鸣大?作, “徐大?人, 我心中一直有个疑影,除了您,没人能替我解答。敢问徐大?人是如何知晓沈玉良的身世?”
徐照白低头一笑,慢条斯理饮茶入口, 才抬头道?:“做了这些年官,这点耳目都没有,岂不如瞎似聋?不过沈玉良的身世,倒不是什么秘密, 朝中许多人都知晓,洛王殿下也并非不知情,然而大?多敬重沈公公多年伴驾的忠勤笃肃, 不愿要沈公公为难。终究是自家过往,谁家没有一些难言之隐呢?”
原来就自己和妹妹不清楚?梁道?玄抓住话内的玄机,忽然意识到,或许从沈宜开始成为妹妹的心腹与内侍省大?太?监起,梅砚山就开始留意这些个人的阴私过往家世溯源,洛王姜熙未必没有打听过。
梁道?玄很想说,我家就没有,我那个死了的混蛋爹人尽皆知,根本?不算难言之隐,简直是茶余饭后的最佳谈资。可他?换了个说法,由此借切,幽幽叹息:“我是吃过父亲不慈的亏,这样说恐有不孝,可与沈大?人我也不是头日相识,再隐瞒又能藏到哪去?提及这个只不过是想说,沈公公的苦楚,我多少了解些。不过他?也是至情至孝之人,不像我脱离苦海,如今情形,对他?来说亦是苦海啊……”
如果只是想虚以为蛇,那大?可顺着自己的话夸赞沈宜孝德仁义,但要是徐照白有心往深处谈谈,那不破不立,装模作样也是种试探。
他?的试探果然起了作用。
“梁国?舅,既然今日坐在这里,你我何必百般来回不言一字呢?沈公公这番究竟是悲从中来还?是焉知非福,你我心中都是清楚的。他?的父亲和弟弟……死了比活着有用多了。你是连中三元的学富五车之人,必然熟读《左传》,其中《宣公二年》说‘晋灵公不君’指责其在其位不为其政,暴虐无道?,后被?杀,赵盾受累有嫌,而孔子却说他?是‘古之良大?夫也,为法受恶。惜也,越竟乃免’要是跑了就能保全一世英名,可见即便圣人眼中,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君父在上,也当有所担当之责,无责,遭厄亦难辞其咎。”
徐照白不愧是威宗钦点的状元,引经据典延伸示意,要么少说话,要说就切中要点。
得到了想听的话语,梁道?玄在保证自己余地的同时再朝前一步:“徐大?人是不想沈公公受无端牵累,才仗义执言么?”
“我是希望陛下能不受此累,才出言相告。”徐照白顺势登高,来到了最终的目的地。
梁道?玄看他?含笑的眼睛,犹如在看一个陌生人,这个人只在公务政事?说确凿之词,但在平常,字字句句恨不得都是模棱两可,但今日言简意赅,直奔主题。
徐照白的儿?子娶了梅砚山的一个孙女,听说二人年龄本?是有些差距的,但徐照白硬是让儿?子将近而立还?未成亲,等着这位梅家千金及笄后,才迎娶进门。
这想必是梅砚山的安排。
徐照白膝下仅有一子,能听任这样的婚事?耽搁,可见他?对老师的恭顺,梁道?玄本?就是多疑善虑之人,听这些入耳,很难全然相信。
但假如徐照白背弃梅砚山,那一切就很好说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