账要?一笔一笔的?算。
这个道理,可惜不是兄长所传,而是她亲爹教会她人生?的?头一份见识。
“梅宰执这是哪里的?话?,真是折煞哀家了?!”梁珞迦惶急无助的?快要?落下泪来?,向沈宜薄怒道,“这么没有眼界,怎么还不去扶梅宰执坐下?”
沈宜恭敬上前,搀扶起一直战战兢兢弯腰躬身的?梅砚山,请他重新落座。
“太后……老臣愧对先帝啊……”梅砚山不顾官体,仿佛伤心至极,竟用官袍衣袖拭泪。
说他胖他就开始喘,梁珞迦心里学着哥哥翻了?个白眼每每私下听说有人发癫,梁道玄都是先翻翻眼睛再想?办法,当然人前她哥哥还是冠绝京华的?贵公子,世人也没有见识过三元国舅那无语至极时翻出的?大?大?白眼仁。
作为一个寡妇,当有人表现得比她还怀念亡父的?时候,她应该一起赔哭以?示敬意和哀伤,但此时此刻,她有更好的?办法。
“大?人何过之有?天下是皇帝的?天下,是先帝传至皇帝手中,若大?人说自己有过,岂不是皇帝也有过错?难不成皇帝一个小孩子家家,还有去告天明?罪,下罪己诏不成?还是我这个垂帘的?寡母不配先帝的?重托,不比先朝几位有能的?垂帘太后?该惭愧的?、对不住先帝的?,本就是那几个为非作歹之人才对,其余人等,又有何过?”
听了?这话?如果梅砚山再哭哭啼啼说自己没治理好国家,就显得非常僭越了?。
一直沉默的?沈宜适时道:“梅宰执,太后的?病也不单单是以?为国舅罹难伤心而生?,更是为这些不成器的?混账好几夜睡不着觉才致使神匮而昏,内里亏虚,太医是这样说的?。若论伤心,太后比您还要?伤心啊……但是太后也说过,这事?不是谁病不病上一场就能解决的?,今日?请您来?,一是谢您在太后卧病无法垂帘之时为朝廷中流砥柱宵旰忧勤,二也是想?请教您,如今朝野沸议,宗室亲王纷纷上书,许多勋贵公卿也陈表到了?御前,总不好让朝野离心离德,您往后执理也不能上下一心,可是峨州官吏所犯之滔天逆罪,是不争之实,这般放任非议,这如何使得?”
梅宰执立即道:“老臣惶恐……老臣也为此事?烦心已久,却想?不出好的?办法平息。请太后的?懿旨。”
梁珞迦优雅地低头一笑,温和道:“哀家能有什么办法?不过是去翻了?翻几位祖宗的?实录,看看先人有何指教能垂范。不过却也正好瞧见了?一个先例。先朝熊太后垂怜时期,熊太后母家外戚一侄子被京兆尹诬陷有强抢民女之罪,后经三司会审核查,方知是因太后侄儿?拒婚于京兆尹本家一女,致使对方记恨,买通一烟花女子构陷外戚。熊太后是最刚正不阿持正不挠的?,此事?令其怒不可遏,质问?群臣‘外戚何过?家女聘于天子,便?该杀否?’百僚莫敢言语。最后京兆尹罢官问?斩,举家流放,为安抚太后兄弟和侄子,特赐一直学士头衔,使其入中书省待听圣谕。”
图穷匕见之后,梁珞迦反倒慢条斯理,她不去追逼回答,慢悠悠捧起酒盏,待沈宜斟满后轻啄品香,而后才抬眼道:“熊太后那位侄子无有共鸣,不过念了?几年国子学,都能授予直学士头衔,想?来?我兄长科举扬名进士出身,连中三元还是梅宰执您钦点的第一甲第?一名,一个直学士,一个政事?堂的?好听名头,也不算亏待他为朝廷奔波除弊,险些搭上了自己的性命,哀家说得对么?”
梅砚山静静看着太后,那是一种复杂的?目光,他依旧恭谦,依旧温润,可是眼神里不可避免的?出现了?防御的?意味和钦敬的?目光:“太后是想?以?此举安抚宗亲和公卿?”
“不是哀家想?,是宗亲和公卿上书中点名要褒扬国舅。”梁珞迦笑出真挚,笑出威仪,“哀家也想?避嫌,可是自从哀家的兄长入仕求取功名以?来?,事?事?都是我梁家退让一步,若是这次再装作无事?发生?,受累的宗室和公卿要如何消弭心中不平?若因此结怨,圣上还没有亲政,朝堂之上就离心离德,这如何使得?况且公卿之家尚有武将在传袭承继……这份妇人之见的殚精竭虑,还请梅宰执体量。”
嘴上说的?是妇人之见,可字字珠玑,皆是权力根本。梅砚山笑容不减,也知这次若不拿出些真正的?“诚意”,太后和梁道玄就算肯善罢甘休,然而真正利益受到挑战的?宗亲怕是要?闹出些事?情。
此次峨州之事?,表面上是有人贪赃枉法官商勾结构陷封王,实际却是地方官吏权力大?于宗室封王,处处掣肘限制,才有颠倒是非黑白的?惊世骇俗之案,如若不给一直受制于此的封王们一个合理的?交待,只怕会有潜藏的危机变为蛰伏。
太后摆明?态度,将这件事?作为利益交换,她来?管宗亲公卿,但要梁道玄得到权力的补偿。
这很合理,但也很让人焦灼。
梅砚山明?白自己没有什么说辞,只道:“还请太后容老臣回中书省,与诸位辅政之臣商议,待有答复,定来?秉明?。”
缓兵之计并不算计策,但是梁珞迦记得兄长好像说过什么“逃避可耻但有用”之类的?至理名言,具体内容却不清楚,此时梅砚山急于摆脱自己的?步步紧逼,她需要?再给些压力后,再行放手。
“空口无凭。梅宰执亲自与他们费口舌也是辛苦。沈宜,拿过来?。”
沈宜听梁珞迦的?令,行礼离去,不一会儿?,带着三个小太监,捧着三大?摞奏折,依次在梅砚山面前排开。
“梅宰执,这些烦请您带回去让政事?堂的?人过过目。”梁珞迦含笑道,“这些都是各地封王宗亲和勋贵有爵之家给哀家的?上书,若是政事?堂的?人不晓得此事?轻重,这便?是最好的?佐证,您有了?这些,想?商议出结果也更有礼有节。”
面对太后的?“好意”,梅砚山再次起身感谢,而后便?是常规的?礼让与重新落座,二人再度举杯,庆祝达成了?初步的?一致。
午膳在友好亲切的?氛围中落下帷幕。
……
辛百吉在富安侯府进进出出跑了?两?趟,一趟是病中的?富安侯姨母一定要?赶过来?接人,一趟是富安侯的?岳父岳母也亲自坐马车前来?迎接死死活活,总算回家的?女婿。
临走前,梁道玄拉着他的?胳膊求请辛百吉照顾家人,结果梁道玄跌下山涧落入洪溪的?消息一传来?,他那姑母和姨母双双晕厥崩溃,最可怕的?是,太后也当晚急病,太医一时之间忙得焦头烂额,足足过了?十日?,才有新消息抵达,那时国舅全家人眼泪都不知哭出几车去,才得知国舅爷活蹦乱跳,还是自己跑回的?县城。
欢喜是要?的?,但病却没那么容易好。
一直到今日?,梁国舅返回的?消息传至帝京时,辛百吉已经瘦了?一大?圈,喜庆祥和的?圆润脸庞露出下颚的?尖角,眼尾也垂出了?细纹,他不免每日?对镜感慨岁月催人老,不许人间见白头之类的?话?,还好国舅爷的?新婚妻子是懂得体恤的?,送了?辛公公好些滋补的?用度,辛百吉顿时感叹当真是一家人进去一家门,一个被窝睡不出两?个心眼。
要?他来?说,最要?命的?还是这位年纪轻轻的?侯夫人。天晓得要?是成亲三日?她便?做了?寡妇,这日?子往后得多难?人家也是父母疼到大?的?宝贝女儿?,又和国舅早有情义在,硬撑身体,不顾难过伤心,照顾国舅病倒的?亲人。
据说这柯家的?夫人老爷听了?这个消息也卧病几日?,今日?一见,二老比当日?成亲,都是各瘦了?一圈,人老最怕瘦,显出老态再想?养出富贵相就难了?。为难这一大?家子,提心吊胆犹如无常守门,以?为再无希望都做好丧事?的?准备,好在峰回路转吉人自有天相,梁国舅今日?先去衙门转交一应公文,本应入朝见太后与皇帝在先,然而太后体恤兄长与家人,只说百善孝为先,命其先返家照料病亲,再入宫拜谒。
这就导致梁道玄兴冲冲骑马回家,发现家门口一条巷子站得都是人,仿佛又结了?一次婚,他眼泪一下子就忍不住,马还没停,就蹦了?下来?,急得姑母直叫:“你慢一点?!人都回来?了?,急这几步做什么!”
然后话?音刚落,坚韧如梁惜月,也忽得哭了?出来?。
崔鹤雍上前去拉住表弟,差点?阴阳相隔自小长大?的?兄弟再见时都红了?眼,崔鹤雍双手都拍在弟弟肩上,直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我好得很,没人能难得到我,就算阎王为难,我也要?斩了?他还阳来?见你们。”梁道玄眼中含泪颤声道。
“什么阎王不阎王的?,呸呸呸。”卫琨在浑天监察院久了?,最信玄说之道,一边抹泪一边扶着早哭得晃荡难立的?妻子往前去,“快让你小姨看看你,我的?小祖宗,你不知道你小姨担心成什么样子了?……”
戴华箬去摸外甥的?脸,见他耳际和脖子上还有树枝刮破后结痂的?淡淡瘢痕,哭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她本就病着,脸色枯黄,梁道玄心疼至极,左一句没事?,又一句安好,亲自扶着小姨往府内走,招呼大?家进门坐下,慢慢叙说。
这时,他看见了?一直默默站在门侧的?柯云璧。
二人对望许久,梁道玄让姨丈扶住小姨,走到妻子面前惭愧道:“对不住……差点?让你当了?寡妇。”
众人听了?都破涕为笑,颇有劫后余生?喜悦的?真实感。
“还好,我一直觉得你没事?。”柯云璧眼睛是红的?,嘴是硬的?。
柯夫人在后面本来?是哭着的?,听了?这话?着急得不行,哪有妻子说这个欢迎回家丈夫的?。
然而他们的?好女婿却忽然笑了?,似乎很是享受,顿时让柯夫人和柯学士有种不大?懂得如今年轻夫妻相处之道的?莫名感。
好在结局是圆满的?。
一家人终于又坐在一起,梁道玄招呼人去备宴,开个圆桌,辛公公最爱揽事?,非要?亲力亲为,梁道玄拉着他坐下,当着一家人的?面郑重道谢后,不忘接一句:“这里里外外,多亏有辛公公,我这一大?家子人才有了?着落,不然慌忙倒错,我又身在外面,可如何是好?您今日?不只是客人,也是恩人,哪有让恩人忙里忙外的?道理?”
这话?听得辛公公十分敞亮,他大?大?方方受了?谢,笑着回道:“国舅爷,你哪是在外头,你那是一脚在鬼门关里呢!嗨呀,别提多吓人了?。”
众人听了?都笑而慨叹。
“要?我说,是这宅子风水不好,自打我家玄儿?住进来?,就好多事?情。”戴华箬哭过后又见宝贝外甥活蹦乱跳,才算能完整说话?,一时病也好了?大?半,“得好好找人修饬修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