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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安侯府内,春风正熏,内厅当中,梁惜月与戴华箬还在?为小事拌嘴,内厅外廊下?的梢间内,柯云璧正以侯府夫人的身份查验今日家宴的菜目,去掉几道费事费时?的,加几个姑母与小姨寻常爱用的。
“咱们小姐真是厉害,这?些?细心的事都记在?心上。”瑞雪待侯府下?人走后,忍不住夸赞。
李姆妈一旁听了?,看没有旁人,使劲儿拧了?她一把到:“什么小姐!是夫人。侯爷走之前,你?还一口一个姑爷的,幸亏咱们侯爷是和善文雅的,家里长辈也都随和宽容,不然治你?的罪后,再排揎柯家没有家教,你?哭都没处哭去!”
“这?不是没外人在?嘛……”瑞雪揉揉被掐疼的地方?,有嘻嘻笑出来。
“呸呸呸!”李姆妈气?得火冒三?丈,在?小屋里压低声音又骂一句,“什么外人,里头那俩可是侯爷的正经长辈!”
“我是说侯府的下?人,下?人……”雪瑞赶紧为自己的指代不明澄清,“不过姑爷……侯爷这?两?个长辈真是有意思,一到一处,就要呛几句,明明都是好?人来着?,偏看不顺眼对方?。”
“天?底下?的好?人也各有所好?,不是所有好?人都能相处得来。”柯云璧再确认一遍单子,才抬头说话。
李姆妈看自己养大的小姐这?么明事理懂分寸,欣慰的眼都笑作一条细线:“可不是说么!多好?的两?个长辈,从不借着?侯爷出去的名头,到府上耍威风立规矩,要不是夫人请来一道聚聚,那平日里都是只问要不要帮忙,从不多叨扰的。到哪去都能说一句是夫婿家中稳重的亲长。不过想想也是,侯爷人品贵重,不是这?样的长辈,如何陶养出这?般的性情?”
“但咱们还是快回去吧,我怕两?位老夫人打起?来……”瑞雪紧张地往窗外望,却见到一个熟人,“诶?这?不是辛公公么?他老人家怎么来府上了??”
柯云璧顺着?望去,辛百吉跟着?自家管园子的女管事,正急吼吼往里走,步态很不自然。
她心下?一震,不知怎么,手中的簿册悄然滑落都未曾察觉。
辛百吉和梁道玄是宗正寺的同事,关系也亲厚,由于?梁道玄私人爱好?无限接近中老年男性,寻常辛公公不当值的日子,也偶尔来府上搬盆花挪棵草去家里养。两?人除了?探讨公事外,也会讨论照料花草与园林置办的事宜,加之公卿世家皇室贵胄的秘辛,总之非常像是致仕后的生活。
柯云璧只见过辛公公一次,因成亲三?日,梁道玄就跑去公差,小半个月没见,而他不在?府上,辛百吉来又是寻谁?
柯云璧走了?出去。
她从连廊的内道绕进小厅,梁惜月和戴华箬还在?你?一句我一句誓不罢休,似乎非要争出个一二来,但见她回来,却都热情招呼,还算给面子,这?时?从外面过来的下?人也领着?辛公公到门前,通传出声。
“这?辛公公大老远从宫里过来做什么?”戴华箬不解问道,“玄儿不是人还在?外头奔忙么?”
梁惜月也觉得古怪,只是这?不是在?自己家,还是等柯云璧发话才行。
“快请辛公公进来坐。”
宫内的太?监倒不似外臣,进内宅还要避讳内眷,此时?到小厅里来,辛百吉额头都是汗,脸色却白得和十一月的新雪一般。
他穿着?宫内当差的衣服,却没拿圣旨,也没有仪仗,可见不是宣旨,但也没有其他文书之类,不知有何公事赶来。
“公公喝一口水。”柯云璧请道。
谁知平常最是和气?可亲的辛公公,却摇头拒绝了?好?意。
他站在?那里,嘴唇动?了?动?,眼泪却比声音更先出来。
梁惜月见状心口犹如刀割,猛地站起?身来,戴华箬也预感不对,摇晃着?脸色骤变。
“夫人……二位老夫人……太?后那边让奴才知会一声国舅爷家里人……”辛百吉带着?哭腔的声音近乎哀泣,“国舅爷他……他在?峨州走访时?从山上摔下?去,没了?踪影……眼下?不知情况如何,太?后说……说几位要稳住才是……”
可是说完他先稳不住,哭泣起?来。
“夫人!”有人大喊一声,是戴华箬的侍女,原来她在?听前一半时?就已经坚持不住,话音一落,整个人都晕倒过去。
梁惜月呆愣在?原地,满眼满心闪回的都是过去的影响,她第一次抱起?襁褓里发着?高热的梁道玄,第一次教他写字,第一次带他去踏青,陪着?他功名得成,眼见他成家立业……林林总总,所有的温馨天?伦此刻都化作风霜刀剑,朝她砍刺过来。
随后,一向要强的梁惜月,也犹如山崩,栽倒在?地。
屋内乱作一团。
只有柯云璧,呆呆站着?,一动?不动?,一双眼睛失去了?聚焦,望向墙角。
那里摆着?两?盆避荫的花盆,是梁道玄临走前特别吩咐,雨季到来之前,不许见日头,要多浇水勤照看。
那是两?盆含苞待放的山踯躅,花苞淡紫色,在?墙角的阴影中,暗淡犹如不化的浓墨。
第78章 绝渡逢舟(一)
对于梁道玄来说, 最难的不是求生,而?是求生的同时避开?搜寻自?己的州府军士卒。
自?他一天前醒来,整个人挂架在一棵老栎树的枝干上,浑身被从细小到强烈不同疼痛侵袭, 经过空白至清醒, 看见了树下浑浊的慈鹿江支流和意识到危机的处境。
他是被人推下山崖灭口的。
当时的情形仍旧能清晰浮现在脑海, 梁道玄腰上有防备万一的粗麻绳,营造地的绳子都浸过桐油,极其结实?防水, 不可能因为淋雨就变得软烂断裂,只可能是人为。而?且在跌落时身后那?一推,感觉分外明显,是他失去平衡的罪魁。
他所?在的鹄雁山地带虽然山况复杂, 但植被也茂密, 在雨中脚下也没那?么?容易打滑, 梁道玄非常确定自?己踩得结实?稳健才预备撤离, 而?后背上那?巨大?的力,就是阻碍他带着?证据返回青宕城洗刷定阳王冤屈的罪魁。
可是此时此刻,他想得再清楚明白都没有用,活下去才是唯一要务。
在摇晃着?自?扼痛苦, 勾住最粗的枝干时,梁道玄忽得听到一声呼唤。
是有人在叫他的名?字。
“梁国舅!”
“梁少卿!”
……几处声音的重叠在山谷中激荡,再被慈鹿江震流的声音带远。
饥饿和口渴伴随身上每一块骨骼都在断裂般的疼痛催逼,让梁道玄很想答应而?后被救。但理智告诉他, 如?果州府衙门?要灭他的口,这时候的搜救就未必是真正的“搜救”。
于是他选择噤声,待到声音消失, 才继续小心翼翼挪动身体。
多亏这条绳子,因在前端被人割断,还有很长的一段绑在梁道玄腰上,他爬伏在相对稳定的粗枝主干,捋到绳子头,确认尽头是平整的切削面,这是被极其锋利的武器一道斩断才可能有的痕迹。
这一边系在树干上,梁道玄看准地面位置,一点点沿着?绳自?降,最终踩在了松软的泥土中,他整个人都放松下来,瘫软地上,肌肉的疼痛更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