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爹农闲时?候去跑驼队,还没到春耕的日子,这会儿在路上。她娘……是去西陶那边给定阳王修院子去了,帮着给工匠做菜和淘衣服,我们跑出来时?,那边早给淹了……哎……”
定阳王的封地?就在西陶,本地?上奏说,定阳王私挪公用?,命招募来修缮堤坝之人来为自?己?修园子,这与老人的讲述不谋而合。
难道定阳王真这般丧心?病狂。
梁道玄决定再问详细些?:“定阳王的院子是怎么回事?”
“那院子,说是给县城里孩子修的,又?说女娃也能?去,教识字和织布。王妃说,只要帮忙修过,做个菜搭把手也算,将来自?家娃儿去念就不要银子,只是没有工钱,娃儿娘想让娃学?门手艺,就自?己?背着锅铲去了。”老人叹气道,“谁知这次水来得紧,谁也不知道竟这般……那新院子在半山上许还有些?活路,老天保佑……”
梁道玄心?中顿时?疑云密布,如果不是为了私用?修造宅邸,挪用?修堤人力也是不妥,这说辞并?不能?让朝廷对定阳王法外开恩,但愿意费心?修造学?堂的封王,真就会做出如此妄为罪行么?
他暂且按捺思绪,又?问:“听说青宕城也给淹了?你们南下到这里,经?过时?,其他地?方怎么样了?”
老人家一面拍着孩子,一面摇头?:“青宕城西北听说给淹了的,我们从北边过来,中间都是水,没有路,沿着山道才走到这里……”
老人话音未落,就见一路人马自?关中出现,为首的身着蟹壳青色官袍,干瘦摇晃,满面焦急似是寻人,待看见徐照白在一旁条凳上休息饮水,便忙不迭凑上去,谁知被?一禁军横臂拦下,不能?近前。梁道玄起身走过去,听见了对话。
“求求官爷,让小的和御史大人解释解释……借了小的熊心?豹子胆,小的也不敢贪没赈灾的粮食啊……”
觚关县是个小县城,但因关道在此,还算富庶,一路所见,虽不是大治升平之态,却也安乐平和,显然?这位青衫县官未必真是贪赃枉法所治非道,而是有些?不能?说的“苦衷”。徐照白不想掺和进这件事中,不打算表态,他之前说给梁道玄半天时?间来办,这时?候的沉默,便是指令了。
和聪明上司办事,不用?打哑谜。
梁道玄径直走到满头?大汗的县官面前,笑道:“县令大人,我们御史命下官来调度救济灾民?,不知你的粮草可押运来了?”
他这样说,潘翼也听的一清二楚,回头?去看徐照白,只见御史大人低头?饮水时?,嘴角一抹意义?难明的浅笑。
梁道玄说完这话,就往一旁走,县令左看看被禁军围在当中的徐照白,右看看说完话就走的梁道玄,短暂的为难后,慌忙跟上梁道玄的脚步。
潘翼一直站在远处,站在徐照白的身边朝二人望着。
“大人,大人,您……您要替我在御史大人面前分辨啊,下官实在是人微言轻……”五月中旬,县官却犹如置身酷暑,不住擦汗,“赈济的事儿,下官实在不清楚原委,也没人分派粮食……”
梁道玄伸手拍在县官肩上,制止他的喋喋不休:“县令大人,我只说一句,轻重缓急你自?己?分辨。”
他不笑时?还是有些?威严的,语气并?不沉重,但却让觚关县县令额头?上的汗更密了。
“这事,御史大人一定会追究,责任是你们县衙担还是州府衙门担,那就要看你们两方谁的本事更大。不过好?像县令没有直奏朝廷的权力,你想替自?己?分辨,唯有此时?此刻这机会了,是说真话让我们查清,还是继续装糊涂,你自?己?掂量结果,别到头?来你护着的人倒把责任推给你时?,你再喊冤,我们那时?候身在峨州,可听不见这翻山越岭的哭声。”
觚关县县令汗如雨下,发白的嘴唇哆嗦半天,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正巧前方有人问押来的粮食怎么搁置,关仓小吏不敢随意处置,梁道玄抬腿边走,这时?县令才如梦方醒,猛地?拽住他袖口。
“……州府衙门说,峨州官场出了大事……所以御史才下来要彻查……且御史大人是政事堂的大官,怕是要搅动天翻地?覆的……”他边说边擦汗,声音越来越小,“州府衙门让我们不许随意收拢峨州灾民?,万一引来麻烦,谁都吃不了兜着走。别招惹麻烦入峪州,谁招惹的麻烦,到时?候谁去平息……别指望州府出力……下官不敢……不敢忤逆……”
梁道玄并?不意外这个回答,只道:“你既然?实话实说,御史大人也不会置之不理,粮食你先分派,不过二百人,县廪的储备够用?,我们大人会额外修书?一封调配人手和赈济安置这些?人,旁人问起,你就说是御史大人的意思,明白了么?”
经?过这样一说,县令才勉强镇定下来。
在觚关的半日略微耽误行程,山路难行,出觚关只剩一个官驿,未免夜赶山路的诸多不测,加之徐照白要写关于觚关和峪州对灾民?处置不当的折子,一行人便在此停驻一夜。
照例,徐照白入住官驿最大一间客房。夜深后,他叫了最后一轮夜茶,老榆木桌台上散着刚写好?的公文与御史印信,两支官窑青的茶盏里,剩余的茶汤被?烛光耀成淡淡的金色。
“世伯,我改好?了,你看看这回行么?”
潘翼笑着双手递上文书?,口渴难耐,又?自?己?斟了满杯的茶,再续水一回。
徐照白已换了常服,认真浏览后,含笑点头?:“这回算是有些?模样,我再润色润色,你早回去休息吧。”
“不急,我看看您是怎么改的,好?好?学?学?这文书?的门道。”潘翼这时?才有一股年轻人的朝气,笑得也格外亲厚,“外公让我跟着世伯出来见世面长阅历,难得的机会,我若不争气,岂不让外公失望?”
徐照白在烛火下竟有些?感慨,示意潘翼挨着自?己?坐下,温言道:“老师疼你比疼自?己?几个膝下的孙子多一些?,他老人家时?长对我说,他的几个孙子都是不成器的,能?守住家业倒不错,唯有你,真正有几分像他,你能?有这个新,老师定然?欣慰。”
“那是外公偏疼我娘,爱屋及乌罢了。”潘翼笑过后,给徐照白也斟茶递去,殷勤道,“要说外公最器重的,还是世伯,不然?这差事也不会交由你来办。我原本以为只是到地?断案,谁知半路就有岔子,这些?地?方官,欺上瞒下,好?不混账!多亏今日梁少卿机敏过人,一句话就让人交待了实情。”
“地?方衙门和我们京中朝廷又?何尝不是如此?”徐照白饮茶后倦怠也稍有所缓,“你没外任过,不知地?方官吏个中门道,这次正好?也见识见识,学?一学?对付这样地?方官的手段,将来你在大理寺,难免要跑进跑出办案取证,没有些?手段只有一腔赤诚,是断然?不够的。”
潘翼听得认真,两手捧着茶盏,一时?出神,想了片刻才回道:“可我不甚明白,这地?方的官吏,为何要敷衍朝廷?那些?赈灾的粮食又?不是银钱,贪下来才有多少?”
朝廷单给峪州播发的赈灾物资很少,这是实情,一方面是朝廷始终鼓励本地?治灾,收拢本地?灾民?,避免离土离乡造成的人口佚散和隐匿户口,一方面是峪州也确实过不来太多灾民?,无需多用?。这些?粮食别说州府官吏,便是本地?一些?大户,可能?都看不上这少少的口粮,谈不上恶意侵贪。
潘翼理出的思路也是他的所见所思,有一定道理,然?而徐照白并?不急着反驳,只笑着看向他道:“我们先不辩这个。出发前,我的老师你的外公要你多观察梁少卿的举动,多向他的学?习,那么我问你,今日你观察到了什么?又?学?到了什么?”
第72章 苍然翦翦(四)
这个问题实在简单, 提起来潘翼眼睛就要发亮:“梁少卿这叫敲山震虎!他威吓在先,让县里畏惧,交待实情,先做了峪州的反叛。”
然而徐照白听罢低头一笑, 连连摇头:“傻孩子, 真正让县令交待实情的, 可不?是威吓,而是利益。”
潘翼眨眨眼,显然没有理解此?言深意。
徐照白起身?拍拍潘翼的肩, 将加盖好的印信收进随身?带锁的木匣:“朝廷和地方之间的蚌鹬相持,也是利益之争,这县与州,不?过是朝廷和地方的翻刻。一个罪状犹如惊雷, 落下来前?, 低矮的花草都希望身?边的高树代自己挨过雷火之劫, 恨不?得缩进土里。可高树也希望火势避开自己, 直落地面,好避开灭顶之灾。觚关县令官职虽小,却并不?蠢笨,他蒙混过关, 到头来两边责问,他都说不?知情来推卸责任,各不?开罪。”
“可梁少卿却告诉他其中厉害,要他知道这事必要有个主责, 他为求自保,自然推诿得一干二净?”潘翼并不?蠢笨,只是他母亲是外公最疼爱的小女儿, 他幼时也享受了得天独厚的一份倚仗与天伦,于人心利害上欠缺了些经验。
如若不?是他执意违背外公的安排,硬要去?大理寺成全自己儿时惩恶扬善的梦想,或许这次行?程也不?会?有这番提点和学习的机会?。
因潘翼也算徐照白看着长大的晚辈,知晓他的个性与经历,于是温言引导:“这只是其一,其二是梁少卿以利益分化?,再以利益诱导,让县令以为交待后便可无罪,一干二净的诱惑实在太?大。”
“所以这就是我方才所问的为何敷衍朝廷?”潘翼此?时颇有醍醐灌顶的拨开混沌之感,边说边徘徊踱步,“这赈灾的银子根本不?是利益所在,真正的利益是,地方的衙门以为咱们来是查大案,不?想牵扯进来担责任惹麻烦,干脆不?管灾情灾民,和自己撇清关系,在这一点上,整个峪州本是上下一心的。但谁知梁少卿慧眼如炬,看破此?节,让县令推诿出真相。”
“其实……也不?全是,梁少卿此?举,倒不?单单是为了真相,而是想让峪州打?开关门,收容百姓。”
“此?话怎讲?”
徐照白举起一封已?押了官驿与自己御史循行?之印的信:“梁少卿写的这封信,是要寄到州府去?,州府收到为了撇清关系,会?把责任都推给觚关县令,两方相互推诿,都不?敢怠慢灾民,生怕坐实罪状,这样一来,灾民不?但不?会?被?搁置一旁,反倒会?成为两方争抢的对象,一时想来衣食无忧。这边是他真正的用意。”
一席话语,让潘翼许久说不?出话,再开口?时,钦佩口?吻也不?免夹杂些许惊叹:“怪不?得……临行?前?,外公千叮咛万嘱咐,要我务必对梁少卿尊重有加,多看少言,不?懂的,就问世?伯你……原来是这个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