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矢车菊般天蓝色的小鱼从他的银发中匆匆穿过,头也不回地逃向远方。人鱼的紫瞳中浮现苦涩悲哀的神情。
“确实会这样想才对吧。但是第一位人鱼王从此永远缄默,再也不曾开口。还传下遗命禁止后代使用这受诅咒的声音。
“然而,并不是每条王家的人鱼都有他的远见与自制。‘有这样便利的能力却不去使用,不才是更可惜的浪费吗’,渐渐地,继任的人鱼王开始这样想。而一旦走上捷径就很难停下来,在这点上人类和人鱼并没有什么差别。此后的王族变得越来越依赖声音的魔力。
“凭借声音而不是美德与能力让人屈服,随心所欲、不加考虑下达荒谬的命令,却逼迫他人去毫无异议地加以执行。对此非但不加以反思,甚至洋洋得意,逐渐将其视作王族的一项特权和天生凌驾其他人鱼之上的所谓高贵象征……这难道是王者应有的作为吗?而这样的统治又怎么可能长久?”
阿照感到羞耻般偏过头,喘不过气似的扶着一旁的立柱停顿片刻。他银色的修长鱼尾在越发激涌的海流中闪动无比美丽的光辉,仿佛还昭示着昔日人鱼王族不可一世的骄傲。
连刚刚差点说出“这不是很好”的尤莉卡也不禁陷入思索。
王者。成为王者。怎样的王者才算合格?
尤莉卡出身高贵,王子是她恶作剧的对象,储君是她的未婚夫。但她直到最近才因千头万端发生的事情,开始偶尔思考起这两个字真正的含义。这象征了怎样的责任,又代表了多沉重的负担?
“残酷地驱使民众去满足无止尽的贪欲,将他们全部视作生来就要服从自己命令的奴隶。以精神控制他人迫使其违背意愿、原则,伤害至亲至爱来取乐……这些耸人听闻的暴君,都出现在海底城的那段历史上。
“人鱼们长久以来生活在暴政压迫之下,不止身体,就连精神的自由也随时可能被剥夺。潜藏的反抗者为了防止被国王的耳目察觉,私下里用另一个称呼来代指王座上的存在”
阿照银白的身形轻晃一下,对着尤莉卡若有所悟的目光点了点头。
“没错。曾经率领人鱼走向自由,光荣勇敢的王族,最终成为了盘踞在海底城之上,可怕可憎的怪物‘海妖’。”
海妖!
杀死海妖!
夺回我们的城市!
不远处城市的坍塌已经接近尾声,那些仿佛以水晶与泡沫构成的建筑、奇异多彩的海底生物、姿态优美恣意游乐的人鱼,还有宛如天体环绕轨道运行的银色鱼群……全都被无边无际的黑暗所吞噬。轰鸣声停止,只有海水还在震荡的余韵中扩散渐弱的波浪。
令人不禁怀疑起自己的记忆,那梦一般的城市真的曾经存在过吗?还是说一切只是溺海后被海渊的深邃漆黑逼得发疯,为自己编织出的幻觉?
“可笑的是,”阿照轻轻说,“寻求自由,反抗暴虐。这正是昔日人鱼背叛杜提拉女神、逃往深海时所使用的名义。大概这才是女神对我们真正的惩罚。”
又一道波浪打过,他耳畔与臂间的鳍如透明的丝缎般飞旋。
“至于王室血脉遗留下的这一支……并不是出于任何人的贪婪。”
在打败“海妖”的三勇士,也就是反抗者的三位领袖中,其中一位的恋人其实出自王室偏远的旁支。不过血脉已相当稀薄,声音的力量也几近于无,因此得以隐藏身份。这对忐忑不安的爱侣本以为瞒过其他人就能迎接幸福的未来,噩运却在几年后降临了。吃肉 群⑦①零ˇ⑤〉⑧⑧.⑤.⑨%零
在他们其中一个孩子身上,出现了“海妖”的特征。
从此,轮流担任城主的三勇者家族之一,就与这受诅咒的海妖之血永远纠缠在一起。每隔两三代,都会有新的“海妖”诞生,成为家族中隐秘的禁忌,被锁在那座远离城市、只能隐约听海流捎来欢笑与歌声的高塔之上。
“而这一代那个不幸的孩子,就是我。”阿照说道。
322.无限循环的七日之城
322.无限循环的七日之城
“我从来没有怨恨过他们,我只是太寂寞了。”
不可以听海妖的声音。
禁止与他交谈。
最好连眼神的接触都不要有。
在那座高塔之上,日复一日积累的并非恨意,而是无边际的孤独。
希望有人陪伴。
想要像其他人那样,到远方那座充满欢乐、色彩缤纷的城市中游玩。
哪怕只有一次也好,无论如何都想看一眼温暖、明亮的日光照耀在海面上。
然而最终回应了人鱼祈祷的并不是监牢中的海神雕像,而是可怕、黑暗、将他拖入更深的绝望的存在。
尤莉卡转身回望那曾是一座辉煌城市的废墟,笼罩其上的俨然是毫无生机,令人憎恶的死寂。起初只是熟悉感,到现在就算她再觉得不可思议,也已然清晰得无从错认。
“难以置信,腐蚀的污染竟然早已出现在深海中……”
简直让人在意识到这点时倒吸一口凉气。
连震荡的余波也止息了。所有的鱼、水母、螺贝、鲸与鲨,一切能游走的早已逃之夭夭,无法移动的海葵与珊瑚也恐惧地蜷缩在礁石后。海洋生物那自身发出的磷火荧光如万千灯烛渐次熄灭,最后在这幽暗冰冷的海底,只剩下人鱼银白的长尾流过绮丽微芒,就如同曾经那无数个被禁闭在高塔上的日夜。
“……我根本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
片刻的沉默后,海水中响起美妙却令人心碎,呜咽般的声音。
忘了从何时开始,偶尔有一些黑暗的念头像海底慢慢上浮的水泡般出现。那到底是他自己内心生出的阴霾,还是来自外界的侵蚀呢?
不知道。怎样都分辨不清楚。
在又一个勇者之日的前夕,苍白手指握住高塔铁窗漆黑的栅格,奇异的紫瞳穿过茂密海草荒野,看向视线尽头那座城市再次为庆祝变得比平日更辉煌、明亮,仿佛一棵被高擎着自海底举向天空,流光溢彩,水晶为枝珊瑚为叶的光树。这光芒深深刺痛他的眼睛。
而没有眼睑的人鱼只能忍着几乎要流泪的疼痛继续凝视它。无数身影来来回回,曳着修长的鱼尾在其中快乐地穿梭。
那难以忍耐的孤独感突然攀升至顶峰。
“这座唯独将我抛下的城市,毁掉也无所谓吧?”
恢复意识时,他已经拖着一条鲜血淋漓的鱼尾,茫然漂浮在这座陌生的神殿遗迹中央。惨叫和轰鸣如噩梦环绕在身侧,他在惊慌失措中看到了迅速被黑暗吞没的城市,又僵硬地低头看向自己惨白、颤抖的双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