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走?”柏兰冈的声音听起来似乎很意外,夹着焦虑和担忧,奉星如想,莫不是自己生了幻觉,他没有抬眼,塞好了资料和电脑,才低低应了一声。
“我想自己呆几天。”
“回南桥?”
奉星如垂下眼睫,南桥边上的那栋两层的小别墅,是他和男人婚后的居所,但他并不打算回去,他手里压了压电脑,他想,那两个字,男人也许知道,也许不知道:“西苑。我在西苑有套房。”
他曾经犹豫过该如何向男人交代这套房子的存在,他设想了许多场合与时机,唯独从未预料,会是在这样一切都分崩离析的情况下坦诚相告。他慢慢开了话头:“结婚后买的,没用礼金,是我自己的积蓄。平时周末,偶尔会过去打扫卫生。”
打扫卫生,这是他为顾全自己稀薄的体面而矫饰的托辞。这是他排遣苦闷、自疗自愈的寓所,是这片繁华夜色下唯一属于自己的归处;西苑那套房子的阳台上承托了多少挫败与狼狈,他情愿永埋心底,只赋予晚风。
他看见男人唇瓣嗫喏着,欲言又止,最后只是叹息一声,说,他送他过去。男人没有责问房子的事情,更没有责怪他的越轨和悖?裕?连挽留都说不出口――他们彼此都明白,他们已经失去了说许多话的立场。他如此,柏兰冈亦如此。
他们彼此也都心知肚明,挽留不会有结果。奉星如不愿留下,此刻的柏府也容不得他留下。或许成年人的悲哀也在于此,许多事尚未开端已预兆结局;许多话想说,却许多话不能说、不必说,最终只能磨碎了咽回肚里,徒留磨灭不去的意难平,一痕又一痕。
男人好意,但奉星如摇了摇头,抓起车钥匙,他还没有到无法上路的境况。
奉星如拖着行李箱拉到门口,轮子在大理石砖面滚动的声响滑过人心浮动的厅堂,柏千乐立刻起身,看见他大衣、手提包、行李箱都已齐备,失声道:“星如哥,马上就要吃饭了,你去哪里?”
奉星如没有直面他的话锋,他选择回避。“我休息几天。”
柏千乐的指甲刺得手心生疼,他用尽理智,才克制住逼问的冲动,他想问,是不是那个叫西苑的地方,他那套不为人知的寓所。他的跟踪并不光彩,奉星如不会喜欢的。于是他颤抖着,换了另一个问题:“那你还回来吗?”
奉星如足足沉默了半分钟。当他问出来,意味着他们都看到了同一个预兆。他的问题也可以视作对预兆的隐秘的征求,奉星如不愿用虚伪的安抚敷衍他,因此斟酌得慎重。最后奉星如扶上行李箱的把手,点头:“回的。”
柏千乐眼里流露出奉星如似懂非懂的哀色。
奉星如心里忽然生出浓重的愧疚,由始至终,这十多年来柏千乐并没有什么错处,却总是遭到他有意或者无意的抛弃。他总是被自己抛下的那一个。
自己命途多舛,苦果却总由柏千乐承受。很不公平,但造化便是如此蛮不讲理。
他鼻子一酸,再也不敢看柏千乐,扭头便走。因此他错过了柏淑美追来惊惶、惊愕、失措的目光。
奔向西苑的路途里,奉星如偶尔分神去想,柏千乐的提问,也是他对自己的思忖。他问过自己许多遍,但这样的念头从未像此际一般字字清晰:这段婚姻,究竟有什么意义。
无关乎与他隔了八百房亲戚远的奉家,无关乎这场乱伦,无关乎柏家,甚至无关乎他的丈夫柏兰冈。仅仅质问他自己,这段婚姻,究竟何益。
许多时候追寻意义这两个字本身就足够抽象困难,小到某事某物,大到生死宇宙之类的宏观视野,苦苦追寻也总是一无所获。奉星如自认不是哲学家,不是智者,亦非圣贤,他在短短的红灯间隙里思索不出答案,他只知道,在门不当户不对的婚姻里,消耗得满心蒙尘,满身疲惫。
回西苑之后,他先用了一天做了个清扫――洗洗床单被套,整理书箱资料,拖拖地,擦擦台面边角,身上发热出汗,他心中隐忍许久的郁结仿佛也跟着汗水流走了,肌肉关节都更松快些。然后他放空了一天,他忍不住,关于婚姻的拷问始终在他的脑海里盘旋。
作出决定的机缘总是机巧而难以预料的,也许是一场雨,离家还有两公里只好躲进路旁的便利店;也许是摔了杯子,孩子还在客厅里打闹尖叫,叫嚷着谁欺负了谁让你出去主持公道;也许是一滩烂泥,车轮飞驰而过溅起雨水坏了新买的衣服;也许是某个举手之劳,谁春心暗动。于奉星如而言,那天天光晴好,他收了晒得干爽而温热的被单,锅里的排骨玉米汤冒出清甜的香气,他揭开盖子,抖下盐,忽然觉得,追寻没有意义。
他立刻查起律所,看了许久,律师们一位比一位隆重的履历在他眼前闪烁,最后他定好律师,致电约了时间。
咨询结束,他带着文书走出律所的写字楼,他没有急着上车,沿着岸边漫步许久,约了奉尉芝,两个人兴起吃了餐泰菜,酸甜辛香的口味正合孕期难捱的奉尉芝的心意。也许是受父亲的影响――从前奉星如不明了为什么父亲做的菜风味总是与母亲、甚至外头的饭店不大相似,好吃固然是好吃的,但似乎中不中、洋不洋,长大后钻了不少东南亚的丛林,那里的菜色他陌生又熟悉――仿佛回忆里也有这样的味道。后来无数次翻阅父亲记录在薄薄档案上戛然而止的人生,还有昂登那一番话,他终于证实,爸爸为他做的、教给他的菜色,是那段罂粟丛里晦暗惨烈的时光刻在男人骨血里的印记。
味道比回忆更能铭记岁月,闻到的、尝出的、不经意间散发的、某处似曾相识的……刻意或者无意,它总能勾起遗落在时光里的某件事、某个人、某段日落,某处潮涌。奉星如与奉尉芝吃得尽兴,他没有送女人回家,而是车了她回西苑。女人在车上打了电话回婆家报备,也只是淡淡,奉星如听见姐夫在挂电话之前,忽然问了一句,和谁在一起。
奉星如打了招呼,那头的男人缄默一会,最后只道了声辛苦。
他看了看奉尉芝,奉尉芝息屏,唇边的笑意减淡了,剩得寥寥。奉星如问她如今他们夫妻到底如何,奉尉芝不说好,也没有说不好,只说,就这样吧。
世间恩爱毕竟稀有,多少夫妻到头,最终也只剩这四个字。
奉星如笑了笑,他为女人松开安全带,扶她下车。晚间他们躺在床上,窗外是澄澈的星河夜色。他们头抵着头,说了很久的夜话。自从奉尉芝去了远方上学、奉韶镧辞世,奉星如参军之后,二十年里,他们再也没有这样亲近了。
月份上来了,便开始显怀,奉星如摸着她隆起的肚皮,新生命的生机缭绕在他指尖下,感觉实在奇妙。他想,日后的生活,也很有期待。
隔天,他终于拨通了柏兰冈的电话,他问,他是否有时间,有些事,他想谈一谈。
在彼此沉默了许久之后,奉星如再一次,驱车回到坪山上矗立的、海港明珠般的柏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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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妹作大死不仅仅在于过程,还给他好二侄造成了惨痛的后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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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
他这回没有驰入地库,就停在了柏府廊下,料想着至多太阳下山,他就该回去了。
因此当管家在门内等候,为他解下大衣,笑着问候,他也微笑着应,心里却生出些奇异的陌生。也许是心境不同了。未知男人对将要到来的谈话是否有预备,奉星如心里已经提前生出一种安定,成婚以来,他极少如此安定过。
“听说您今天回家,二少爷才去军部处理了事情,不过两三个钟,即刻赶回来了。”管家接过他的钥匙,叫值班的去停车,“去年的鹅喂得好肥,大少爷叫厨房做他们最拿手的烧鹅,又拍了一批好酒,配春笋雪芽、沙姜猪手都很好,今晚您想开哪瓶?”
奉星如微微推掉他递来菜单的手,他不打算接受这潜藏的挽留:“你看着来吧,我只找二少爷说点事,不耽误你。”
管家的士气矮了几分,显然他背着此间主人的重任在身,只不知是柏闲璋还是柏兰冈的吩咐,他意图曲线救国,不成想奉星如回绝得和软,却不容商讨。他只好欠身:“那您要不要回房休息休息?刚才突然来客,大少爷二少爷正接待着。”
小伙子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对奉星如使眼色:“中组部秘书厅的!”他拉起袖口看了看表,“已经倾了半个钟了,只怕没那么快。”
奉星如与他对视一眼,换届在即,如此敏感的关节,中组部向来负责人事任免,他们忽然来人……个中是非,很难令人不猜度。奉星如了然地点头,他为私事,并不愿见客,再踏入柏兰冈的房间似乎也唐突,于是他去了小客厅,柏家人平日下班、饭前饭后消遣休憩的地方。
他不饿,管家坚持上了一份西点拼盘,里面有司康饼、乳酪蛋糕、三文治、小曲奇,并一笼午茶:烧卖、红米肠、伦教糕、双皮奶。花样虽多,但每式也至多两块,即能消磨时间,又不会很填胃口。奉星如谢不过他的盛情,搛了只烧卖咬下半口,往剩下的一半看去,雪白脆弹的红虾肉夹在糯米里,勾人得很。他说也不必送那么多来,毕竟不是客,管家为他冲茶,很不在意:“等下也要往楼上送的,才几样,哪里多。我们还怕不够,失礼了呢。”
他这么说也有他的道理,奉星如便不再多言。管家请他参看眼前花样待客足不足够,若是太少,他现在叫厨房另作还来得及。奉星如想了想,若是他自己待客,这甚至太隆重,但若是柏家……依柏家的礼数排场,再多也不嫌多。他说再添些也无妨,管家又请他选,奉星如回绝:“你是管家,你来拿主意才对。”
他哪里算得上什么主人。管家吩咐下去,又问他待会新茶点做好还要不要上给他,奉星如连忙摆手,让他自顾忙去。
他走之后,那些茶点奉星如不怎么动了。他坐了片刻,听见廊下传来急急的停泊声,随后脚步交错地落地又回响,凌乱不成节奏。奉星如起身看去,他还没来得及走下台阶,一道深绿的身影快步奔来,张开双臂――拥抱的冲劲太猛,奉星如脚下晃荡着跌了两步。
他被那后生拥入怀里,撞上他的胸膛,前胸的金属胸章冷冰冰地膈在他脸上。“哥,你终于回来了。”
年轻的军官低下头颅,埋进他颈窝里磨蹭,仿佛在没有他的时日里受了许多委屈也似。良久,他才放开奉星如,鼻翼都翕动着,眼里似乎随时就要堕下水光。他整个人都打着颤,嘴里喃喃着“哥”“星如哥”,他这一副伤透了的形容,奉星如看在眼里,心里像浸湿了水的毛巾陡然被扭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