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兰冈刷地放了手表,推回抽屉,回身看他,他个头高昂,俯视下来的视线落在奉星如脸上,他的双眼藏在眉弓与鼻梁嵌顿出的阴影里,背着光,奉星如无法仔细辨认他的神情,只觉得他的目光又深又冷,口吻好像也不那么平和:“只过逢五逢十的大生日,其他时候不过就是不过,传下来的规矩,我怎么知道。”

他直直迈步,衣帽间过道窄小,也不管会不会撞上奉星如,就这么抬腿走出去了,还是奉星如侧身让开肩膀,莫名其妙地看着他骤然动怒的背影。

柏兰冈生气了?他哪里又惹到他了?

奉星如满头雾水,柏家人――柏兰冈、柏闲璋、柏淑美在他面前好像总是很容易生气,板起脸来又冷又硬。柏淑美向来看他不爽……他生气的缘由奉星如大概能领会一二,但柏兰冈和柏闲璋,他真真是摸不着头脑。

也许柏家的天之骄子们眼高于顶,看不上他这个凡人,才摆出这副臭石头一样的脾气吧。奉星如宽慰自己,位高权重如他们,对蝼蚁确实没有什么和颜悦色的必要。

奉星如习惯了,他半点不觉得为难,更不会跟着动怒。

他磨蹭着换下衣服,往外一探,浴室里哗啦啦的水声大得像瀑布,磨砂门模糊了内里的景色,他臂弯里挂着浴巾,来床尾沙发坐下。打开自己的笔记本电脑,就批阅起一个学生的论文来。

柏兰冈行军多年,洗澡相当迅速,只是修鬓角修胡茬花了点时间,等他腰间围着浴巾赤脚出来,只见窗台一个叉腰的背影,是他妻子,夹着电话,盯着窗台上的电脑,语气不是很好地交代什么。

柏兰冈皱眉,这么晚了还有什么要事吗?他们的研究所又不是什么关乎国民命脉的机关重地。

他擦了擦头发,拿下吹风筒呜呜地吹着,视线总是不经意就落在窗台边的侧影上。

奉星如生得文秀。不是那种弱不禁风的质弱,他正常男人的身量,毕竟是从前线退下来的军人,皮肉紧实,肩背挺拔,柏兰冈知道他还有些肌肉保持着。只不过他五官算不上十分出色,气质又温吞,很难叫人一眼惊艳,不是那种出挑的类型。也许放在普通人堆里能靠一身温文叫人多看两眼,可是在柏家人的相衬下,他实在不起眼,很容易让人忽略。

只有在这种隐秘地专注打量下,才能发现他鼻梁上架着无框眼镜时的斯文竟也有些别样的心痒磨人。

柏兰冈知道,不带眼镜时,他那双眼睛会有些近视病人固有的对焦迷茫,但不妨碍他眼里有温润的水光。他的鼻梁不似自己挺拔,但也颇有弧度,皮肤细腻,吻上去的感觉其实不赖。夜里摘下眼镜后的奉星如,会有另一种未曾展露在人前的风情。

直到他头发也吹干了,发梢一点水痕都摸不到,他不得不拔掉插头。

奉星如竟然还在讲电话:“对,我告诉过你,主题要明确清晰,定位要准确,你到底是要做追踪蛋白的路径还是激动受体……”

“你的框架太大了,现在的文章都流行点对点,精确到位,我怕你初审都很难通过……”

原来是他的学生。柏兰冈皱眉,说道:“很晚了。”

奉星如侧身回头,看了男人一眼,他微微蹙起眉头,眼底有些烦躁,意识到丈夫面色不快,他立刻转回去借着男人的话顺坡下驴:“嗯嗯对,对,对对,你先放一放,多看点文献,多看几篇……再说吧,这种事情要多思考,学着别人怎么写。很晚了,就这样吧,你也早点休息。”

他挂了电话,顺势叹了口气,“为人师表甚是艰难,你出来了,那我去洗了。”

他合上电脑从柏兰冈面前经过,柏兰冈只能看见他一闪而过的发旋。

柏兰冈倚着床头,刷着今天的新闻。文字和图片在他眼皮下滑过,耳边传来淅淅沥沥的水声……他脑海里突然冒出光影凌乱的片段,淌过水珠的腰窝,紧致的手臂,他一手可以抱紧的臀肉和大腿,细碎的喘息和止不住的眼泪……

他想追忆这些光怪陆离的片段,但发情期高热烧得他昏昏沉沉,一切如梦似幻。

奉星如……到底怎么陪他熬过发情期的,他放开平板,看了看自己的手,上面好似还残留着当时温热滑腻的触感。

他究竟知不知道,柏千乐生日的前两天,也是他的生日。

18

却说那厢柏千乐。

先是柏千乐的朋友发现他的反常,因为有天倏然接到他的电话,他要查一个人。

那个人有个不算大众的名字,奉星如。一开始他没当回事,毕竟混他们圈子的,谁没个政敌没个仇家了?查人这种事他轻车驾熟,唯有瞥见那个姓氏时撇了撇嘴,奉家的人?可是他印象中……交游的子弟圈子里,似乎没听说奉家有这号人物。

他满嘴答应,料想哪怕姓奉,也并不太难,结果几日之后,手下向他汇报说,要调阅“奉星如”的档案,阻力重重。

他听在耳朵里,一愣,凝眉正色问,怎么回事。

手下详细汇报,这号人的档案在军部里,应该是经过了军部的手笔,层层加密,并且加密的手法凌乱无章,意味着不只一两个单位经手。

一个什么样的人,才会被军部不同的部门戳上保密的章?

他直觉不妙,他游走在灰暗世界的夹缝里,却不代表他想踢上军部这块铁板。因此他扣下资料,迅速向柏千乐回电,质问这人究竟什么来头。

电话那厢柏千乐也是一愣,他把手下的汇报又重复给柏千乐,随后柏千乐沉吟片刻,告诉他,去调奉星如出生地的资料,应该会有突破。

他狐疑地应了。

旋即他听见柏千乐沉静地问:他们能不能调阅柏淑美的档案。

柏淑美?柏千乐与他关系这么好,有什么事直接问不快过查档案吗?除非……是不能问出口的事情。朋友心底犹疑,升起了警惕,嘴边却打了个哈哈,“柏大校的权限太高,军内绝密,需要相当高的权限。而且,以军部的耳目,上一秒他们刚黑进系统,恐怕下一秒柏大校的‘清道夫’就要上门血洗他全家了。”

“当然,也不是说不能查,总归会留下痕迹。千乐,你最好三思,我真的建议你不要做。”他嘬了口茶,咂嘴道。

柏千乐挂了电话。

他插着口袋踱步到窗前,眼帘低垂,窗下训练的士兵吼声震天,从他的耳旁擦过。他不想抽烟,但心烦意乱,无解。

柏淑美那晚的话什么意思,他为什么骂星如哥贱?五爷好像总在他嗲着奉星如的时候冷嘲热讽,他似乎格外看不惯自己黏奉星如,这又是为什么?柏淑美说,这么多年过去――什么叫这么多年?他们又有什么“陈芝麻烂谷子”的事?

所有的疑问像理不清的麻线团,还带着细微的毛刺扎在他心上,又想一团干柴的鸡胸肉,咬不动咽不下,堵在食管里,令人生厌。所有的谜团里,柏千乐有一道斩钉截铁的直觉――五爷和奉星如有过一段他从未听闻的“曾经”。

一想到他们在他看不见、听不到、无从参与也一无所知的久远的从前有过什么纠葛,他就心头冒火,他不知道这火气从何而来,只知道自己的领地受了侵犯。

他不喜欢奉星如跟别的人――无论男人女人是人是鬼,有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纠缠。那个温文和煦的男人,不是他柏千乐一个人的星如哥吗?他是柏兰冈的法定伴侣又怎样,他们感情差得一塌糊涂,奉星如身边不合该只有自己吗?柏淑美又是怎么回事!

况且……他们现在还是叔侄。奉星如嫁进柏家,中间柏淑美起了什么作用?思及至此,柏千乐已然面沉如水。

惊心动魄的念头转瞬即逝,他微微睁大了眼睛,面上闪过惊惧,指尖不可思议地发颤,柏淑美跟奉星如有过纠葛,他想起柏淑美拎着酒杯倚在阳台上落寞的侧影,而柏淑美与奉星如格外针锋相对――

他不敢再往下细想。迷雾越来越暗,越来越膨胀,包裹着很可能十分震悚、可怖的事实,渐渐显出轮廓。

他闭上眼,拉上百叶帘,捏着拳深深吐气。

奉星如今天中午也练了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