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星如苦练武术多年,所有招式都融入了他骨血里,死了都会是一具武运昌隆、相当棘手的僵尸。柏兰冈起手、掌风搅动的刹那,奉星如汗毛针一样刺立,几乎要抬手格挡。

但他克制了,允许那只手带着很重的力道,落在自己命运的咽喉上。

单薄的皮肤下是伴行的动静脉,脉管里是奔流的血,皮是温的,血是热的;那只手是干燥、不容抗拒、带着粗糙枪茧的。

“痛吗?”

一股细微的薄荷、乳香、没药、黄金与皮革的味道渡来,奉星如闭上眼,等了一等,别过脸:“说不痛是假的。比起以前出生入死,倒也算不上。”

他听见很高处撇下一声轻蔑的嗤笑。那只手撤了,薄荷乳香的缭绕也幽然飘散。从前奉星如很熟悉这味道――烧到极致,便是一场香料与烈火的饕餮盛宴。庞大的香,通天的火,都说香是神的信使,那么天神高居何处,可有垂怜凡世的心?

奉星如从不曾荣获神的眷顾,哪怕触碰神的一片衣角。

落座、起筷、甚至饭毕,柏兰冈和他之间,没有再多半个字。

倒是柏千乐,他推了晚饭,下值以后请了假绕了半个城,亲自将家庭医生接上门。因此错过饭点,他回来之后,鞋子都顾不及换,便来看奉星如――

管家正等着他,他叫阿姨热好留饭,重新布上菜,并一份滋润的水鸭汤,报给柏千乐,柏千乐只摆手。于是他又上了热茶,热奶,点心笼,柏千乐一口未用。

他站在奉星如手边,奉星如趴在贵妃榻上,在众目睽睽之下又晒了一轮青青紫紫的肉,多少有些屈辱。他看不见柏千乐的神情,只能看到一双双各异的鞋,皮鞋,军靴,羊皮拖鞋,布鞋……人影晃动,话音此起彼伏,医生说,家主们说,管家说,阿姨说,打下手的阿妹说……唯独奉星如沉默地趴在靠垫抱枕上当一块识时务的肉,身在其中,却好似与他没有干系。

免不了神游天外,他碰了碰垂在他眼前的手,那人低下头,垂下眼帘,奉星如趴累了刚仰头,却教那只手按住了,力道之刚强与他二伯不遑多让。他扭回头去,拒绝了奉星如递来的台阶。

七嘴八舌地,总算完成了诊疗,开药,交代医嘱,忌口,保养,活动,何时预约复查云云。饭是留好的,医生辞谢了,于是管家端来很早预备好的托盘,很丰厚的红包,柏闲璋亲手将车马费送到他手里。

那边是人情世故,这厢奉星如见人散了,便立时爬起来,要穿衣服。刚抬手,背后肌肉的牵扯又让他倒吸冷气,于是有人抽了裤根单膝跪在地毯上,替奉星如套了睡袍――还在腰前打了一个工整的交叉结。

奉星如垂下视线,看见的是年轻人的发旋,他听见自己说,乖乖,不生气了。

“不可能不生气。”

柏千乐语气很沉,一字千金。“大伯他们是他们,我的账,我会找他们算的。每一笔,都要清干净。”

奉星如的手指在他发丝里穿梭,感受他面前这头已然与旧日脱胎换骨的野兽,他手上用了点力,将野兽的头颅扣在自己手里。

这是一个暴戾的吻。

柏千乐于是知道,他的圣父永远注视、支持、宽恕他。无论血与火,无论罪与罚。他诞生的伊始便背负浑身罪枷,此生此世永生永世不可超脱。他天然要下地狱,于是他的圣父便会在地狱火海的最深处等候他。他乃世上最幸运的造物,他得到了圣父永恒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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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千乐说到做到。不多时便有隐秘传闻在无数个流淌着雨水的沟槽里飞速流传:谁家在海外留学念书的公子少爷组织了一趟海艇游,竟命丧中途。公子哥们携着貌美的女伴男伴,烟酒,音乐,大麻,滥交,致幻药――最亢奋时,那位公子在一众起哄声里爬上船舷,百尺竿头,一跃而下。

从此是丧身海底,还是化身鱼腹,茫然而平静的海面,造物主宽广温柔而缄默,人类渺小的愤怒、仇恨、和悲痛不过是一缕细弱的哭泣,甚至不如一朵浪花溅起的浮沫。

此事传入柏家檐下时,并未搅坏奉星如的下午茶――帮佣的女孩子正替他往茶壶里加黄砂糖,管家挥退了那女孩,自己接过壶柄――“水烫了点,奉生比较钟意凉水。奶放冷了就腥,所以一定要保温,要浓;绿茶寒,龙井、毛尖、紫笋这些寒凉,不要给奉生;滇红、六堡、十年以上陈年普洱更好。”

他教完手下,很娴熟地备上奉星如的茶饮。“千乐是很关心奉生。那一家我们多少都知,老爷子后生阵时不积阴功,儿子早年玩得太过坏了身,如今名下只得这一个孙。从小宠溺非常,对佣人坏得很。读书也未够争气,整日家只识得同一班狐朋狗友滥赌滥饮。其实人家哪是真心结交他?不过见他手松,又好面子,骗他做冤大头而已。说搞投资,在西港被人做局,骗了两千多万,差点死在码头。还是老爷子出面捞人,事后听说那帮人被斩得肠子都碎了,唯独剩了两只手,两只脚,挖了一对眼睛,一张嘴,全部封在酒坛里,用人参泡成酒寄给那边的老大。”

“老爷子还管得住些,听说去了国外之后,很无法无天,飞冰都被抓了两次,也是老爷子托当地的福清帮华人会摆平。”

“私生子女倒是有,但从未认返宗,唔知今次又怎么争。他那帮野孙,有几个心狠手辣。”

奉星如听着,檐下点点苔痕,他的睫羽承着多少期盼的注视,鼻梁乃是一柄骨刀,刀刃久经风霜,当然难免斑驳,雨燕沾了泥水钻入根茎的迷宫里,蝉鸣迢迢,不过是一个寻常、静谧的午后。就在这把藤椅上,这片瓦檐下,百年光阴,又发生过多少同样的絮语?人命,时局,构陷,成算,动荡,天翻地覆,也不过弹指一挥间。

奉星如手上没有家族印戒,没有象征权力的图腾,他不是西西里的教父,亦不是叱咤风云的海港枭雄。他杀过人,很多人死在他手上,他没碎过尸,因此他只是聆听,听血海深仇,听涛声起落。

管家一边说,一边暗自观察奉星如的神色,奉星如越平静,他越佩服――愈发相信奉生是个见过血的狠角色,若是普通人坐在这里听他方才的那番话,早就吓破了胆,遑论还有托起茶盏慢慢品尝的雅兴。

“你以为我会怕。”

奉星如放下茶杯的时候说,他闭上眼咽下茶汤的微苦,等待回甘,“那些手段一听就晓得是旺屏那边的人,老爷子也是混过的,手、脚意思是伸得太长,做错了事;嘴巴,说错了话;眼睛,觊觎了不该觊觎的东西。都很合规矩。那帮人,无非是钱,货,觊觎别人的版图而蠢蠢欲动。这样的人,我杀过好几个。”管家在他身侧站着,恭候着,却迟迟等不到奉星如的追忆――奉星如眼睫低垂,落在描金绣彩的茶杯上,管家于是为他添上新茶。

“死人的时候很难看的,屎尿具下,脑浆从耳朵里流出来,看一眼这一生忘不掉。”

“奉生,你是见过世面的。”

“这种场面,宁愿是不见。平安是福,这四个字说一万遍,不亲身经历也只是耳旁风。”

管家点点头,他看了眼怀表,取来奉星如的丝绸外衣:“所以大家都望着奉生你平安,大少爷交代你只得在家里活动。出边日头几好,在这里干坐闷不闷?要唔要逛两圈?我都陪你,等我们从后山回来,大少爷他们也差不多到家了。”

奉星如关在常青山上,电子设备也收缴了――警方拿去封存调查,他对世事一概不知。每天只靠送来的报纸,管家口述的消息,还有饭后的新闻,只不过新闻节目一向符合当局利益,从来稳中向好,欣欣向荣,因此看了也无益。

柏家管他管得严――大概是对管家下了什么军令,贵为柏府总管的小黄每天在三头六臂的日常事务之外,还要贴身服侍奉星如,几点起床,几点吃饭,几点吃药,几点散步,几点康复……都是管家提醒监督。奉星如曾经问过他,是谁拿的主意,小黄也不隐瞒,很坦然地承认:“?S啦奉生,你每天的活动,我都要向大少爷五爷他们汇报的嘛。?诘囟??S好关心你!时时来问的啦。”

奉星如于是知道自己就是那条砧板上半死不活的鱼。

有一天用了中饭,正要眯个午觉的时候,突然听得电视里传来播报:某某委员因突发疾病,抢救无效于某年某月某日某时某分在某地逝世。

奉星如愕然,他记得这位委员,年初时还与柏家那位顶梁柱争着入常,不料想一个锒铛入狱,一个暴病而亡。

下午奉星如给老友去了电话,用得是柏家的座机,因此那厢接通后,先是阿姨一声口吻熟稔的“什么事”,奉星如自报家门,阿姨才惊呼着抱歉,她说以为是家里有什么吩咐,因为她是柏兰冈从府里拨去照顾左思仪母女的保姆之一。

阿姨请来左思仪,奉星如问了她的近况,确认母女安好,左思仪说她倒是一直很稳定地呆在家里,只是听阿姨说,接送女儿上学的路途上,发现常青最近戒严了许多。

左思仪沉默了会,对奉星如说,近来时局敏感,要聪明地做人。

奉星如反问什么叫聪明地做人,左思仪说,他们情况不同,不能一概而论。于她而言,做个隐形人是最聪明的选择,最好上流社会、仇人旧友都忘记她这个丈夫已经倒了台的韦家儿媳妇,从此隐入闹市人烟;于奉星如而言,他不但不能淡泊江湖,反而要旗帜鲜明,紧紧地站在柏家这条船上。

他因柏家受灾,也得到柏家的庇佑,在所有外人眼里,他早就已经是柏家的一部分,甚至份量不低。左思仪还是那句话,世事非所愿,选择从来都是特权。他们不享有这项特权。

左思仪挂了电话之后,留意到落地窗外逐渐增厚的云层――她从未感到自己伟大过,相反,她一直深感自己的渺小。领悟自己不受父母关爱后,她很早便学会了察言观色、委屈逢迎,看清局面顺势而为才是她的求生法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