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叶满地,漆黑厚重的豪车,锃亮的车漆,交错摇晃的树影,还有因风雨侵蚀发了黄的半旧白色行宫――这行宫不知是疏于打理,还是主人家刻意为之,此刻蔓生着各色藤芜,绿的,黄的,灰黑的,嫩芽有,枯枝败叶亦有,缠在黄迹斑斑的雕刻石柱上,竟成就出一份古旧深重、久无人迹的荒芜盛景。
看奉星如驻足停留,柏闲璋不仅不为这不应出现在富贵风流处的荒芜感到羞愧,他反而以欣赏的眼光停下脚步:“特意留的,春天抽条是风景,秋天黄了叶子也是风景。”
奉星如点点头,“很特别。”
“待会再进去,先带你转转。”
柏闲璋回身对司机一点头,便领在前,往树荫深处迈步。
他显然是来了许多次,对此地种种变化了然于心――偶尔拍拍腹围粗壮的古树,拾起腐坏的菌伞,向奉星如指出那些野物出没的踪迹――后者奉星如倒有资格说话,毕竟早年在085也执行过不少野地任务。倒是柏闲璋养尊日久,还保持着敏锐的眼力和野外的经验,倒是在奉星如意料之外――他刻意落在柏闲璋身后,往那个很轩昂的背影多看了两眼,暗自稀奇。
林子里时不时横伸着树干树根,加上丛乱的荆棘灌木、杂草枯枝,很难像在柏油路上那样闲庭信步。即便是柏闲璋,也免不了深一脚浅一脚的狼狈。甚至因为发汗,他袖子都卷到了肘上,肌肉丰硕、毛发也重的小臂,还有他惯爱的劳力士――
反射日光的表盘令他的手臂愈发惹眼,仿佛可以力扛千钧。奉星如很知道它的份量――如何禁锢自己,难以脱逃。这也正是他始终落后的缘故,有过肉体上最亲密也最糟糕的关系,无论如何他都该站在河的对岸。
只怕河滩太浅,寒冷的河水不经意间就漫过足背。
他往水潭对面遥指,说着什么,奉星如展眼眺望,顾不上听。听了也记不住这许多。男人仿佛看透他心不在焉,停下话音,忽然反问:“……有水有地,做个高尔夫场,怎么样,星如?”
奉星如能怎么样?他依然是那句话,“你们的规划当然是很好的。”
但柏闲璋不再容许他抽离在外。他先是叹气:“星如,怎么听你一句真心话这么难?”
随后话锋一转,严厉起来:“星如,你还记恨我――是不是?!所以哪怕我把别墅给你,带你来到这里,踩在土地上,亲眼看这些花草树木,你也没有触动。当然,毕竟是我的心血,以前也没带你来过,我理解。既然归了你,你也有份了,不管喜不喜欢,都可以讲话,投入感情。你老实说,刚刚我讲的那些计划,你到底怎么想?”
他剑指凌空一点,“你很不赞同,是不是,星如?大哥连心血都挖给你了,还不能听你两句真心话吗?”
奉星如挪开视线,落在水面上降落的白色水鸟。萋萋芳草,泠泠深潭,已自成一副天地。
氤氲薄雾裹着湿润冷空,奉星如显然是顺天应地、清静无为那一派――“我只是觉得可惜。常青不缺球场,大少爷你也不缺风水宝地。但是这样的湖景森林,改了就再也没有了。”
真正听到他的心里话,柏闲璋却不作声了――不同意也不反对,奉星如便知道了,恐怕自己的话不中听,不合这些大人物的心意。
果然,听得男人说:“也有道理。”
这便是不认可的意思。奉星如闭上眼深深吐气,难以言喻的疲惫泼来,跟这些坐在中军帐里发号施令惯了的上位者说话,心机重重,永远教人厌烦与疲倦――他们要的从来不是忠心进谏,嘴上要你表态,实则只听顺他心意的马屁。实话实说,自己算老几?
奉星如别过脸,看那只水鸟梳洗完毕,掠过荻花芦苇飞走:“随口一说而已,我的考虑不成熟,也不值得怎么样。”
他回身撤步,“还有吗?走半天了,没有的话就回去吧。”
回别墅的路上,空气愈发冷落。
柏闲璋在前头,耳尖却抓着身后梭梭的脚步声――他微微向后斜乜,那人只顾埋头赶路,左一脚跨过脚下的横枝、右一脚迈过石块凹陷。也不曾抬眼看看前路,即便看,也不往自己这边落下一眼。
他不作声,奉星如便当真“莫开尊口”。
他心底微微一叹,若是老二在此,势必又要赌气――当了大哥几十年,多少也能摸一摸弟弟的脾气。这样一想,仿佛他自己倒失去了赌气的必要,于是刚起的那点郁火浮在半空,没跟没据,只好散了。
他缓了口吻,问道:“晚上想吃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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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奶奶,你说句话呀,你怎么不吱声了(摇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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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什么永远是国人最好的台阶。其中暗藏的求和、关心、服输……百转千回,任谁也不能拂了这句话里的好意。
奉星如古怪地从侧边瞥他,闷声说,“你们决定吧,我不挑。”
男人以为他还有气――仿佛很无奈也似,竟劝慰道:“星如,不要赌气。到底想吃什么,烧烤,海鲜,清蒸?我都叫他们送来了的。”
奉星如脚踩在树根散落的岩块上,回头又看他一眼,嘴唇张开了,停滞片刻,最终只是一声叹息:“……我是真的不知道。大少爷你们决定吧,我真不挑。”
水珠滴在肩上,奉星如仰头寻去,天光映在他身上,叫两步外名为柏闲璋的男人尽收眼底――从有些卷皮干燥的唇、到下颌、线条感很强的脖颈――那里柔软温热,舌面滑过,可以将他的眼泪从颤动的眼睫下逼出来。
奉星如对此一无所知。他拂去肩上的湿水――其实是鸟粪,他刚才目睹着灰雀相继淹没枝桠里,只闻鸟鸣不见鸟影。他搓着指尖摇头:“生态也太好了。”
男人的笑容忽然如湖水的涟漪扩散――尽管奉星如不知道这五个字谁取悦了他,但他眼看着柏闲璋笑着点头,越过他长腿迈入庭院。
绕过干涸、缠满藤蔓枯枝的喷泉,屋子里已是一片忙音――三两个佣人进进出出,揭开各个式样的防尘布,沏茶上果点,他们两个主人堵在客厅中间,毫无帮助更十分碍事。
再次被布帘打脚后,柏闲璋抓了一把坚果,并几个小柑橘,转身往后门走。奉星如不好一个人在他的豪宅里呆着,于是也转身跟去。只见男人碾碎果肉,往院子里外随手一抛――要说院子也不严谨,奉星如环顾四下,竟发觉柏闲璋这座爱宅不设任何围栏,全然开放。说是后院,也不过是一片略平整的空地罢了。
“人不在,动物就现身了。”
柏闲璋说。
他性质颇好,竟跟佣人要了刀和剪,挽起袖子亲自下去拔草――佣人送来手套,他不动,只垂眼无声地凝视奉星如――意思很明白,奉星如头皮又硬了,跟他对视数息,男人岿然不动。奉星如败阵,只得上前,拿起手套掌开口子,替他穿上手,落扣。
他不仅自己干,还要奉星如跟着干――奉星如倒是没什么意见,干活总好过讲话,尤其是对柏闲璋。闷头半晌,两个人配合,倒是也颇见成果。
站起来擦汗的时候,男人盯着自己的手掌,又挂起神秘的微笑――他说,蛮好用。奉星如低头看看自己的,看不出个所以然来,他妈的手套而已,难道也要分个高低贵贱?但也不好说――以柏家的做派,想必这也是专门购置的洋货,别的不说,一定够贵。
拔了草修剪乱枝,发了好一通汗。等他们听见车轮、引擎和刹车声,柏闲璋没抬眼,“不知道谁先回来。”
佣人出来接过奉星如怀里的枯枝:“奉生,我来,给我就好。”
奉星如看阿姨套袋,问她往哪丢,她说不是的,是等下厨房要烤肉烤饼,这就是天然柴火。
还有炉膛?奉星如惊奇,柏闲璋拆了手套乜了他一眼,“还没带你转过。”
于是他领步在前,绕过客厅时,跟沙发上已经安然喝茶的来人颔首――来人长发披垂,捏着红茶杯低头细品,屁股下软座真皮沙发,背后宽阔靠枕,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才是主人家――好一幅不沾阳春水的安定自在。
长工奉星如还拎着割刀、沾着草叶泥灰的手套,柏闲璋把工具交给佣人,也不指名:“喝完茶记得把碟子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