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毕竟是造就柏闲璋、柏兰冈赫赫威名的时代。彼时柏千乐尚且童稚,他没有直面惨烈的战火,而是隔着玻璃罩,他仍然在温室里;在常青山上的光阴陈旧漫长,漫长得无聊了,每天的伤亡登在报上,似乎也不过是城池变化的注脚。柏千乐心知自己没有评论高低的资格,因此只是沉默。老何满意他的乖顺,他也向来是最懂事的,因此道出真意:“乐乐,我的意见是,你二伯这件事过去以后,你就不要在军里了。你去接他的班,他十几年辛苦,丢掉了可惜。我们这班人么,老了,终于养了个得力的年轻人,不容易。”

终于是天光乍现。柏千乐面色不改,心里却翻起风浪,怪不得从前柏兰冈总是行踪神秘,原来这里头不止柏家的份。强悍如他,也作了人家好用的手套。

他甘心么?当年坐在这里,面对游刃有余的老何、或者比不输于老何的其他人――这些真正抓着权柄的巨擘,柏兰冈也是只字不提,他点头得甘愿么?

柏千乐不知道。他喉头呛出血腥气,那是强烈的愤恨逼出来的不甘愿。柏兰冈的沉默或许是接受,而柏千乐的沉默,是无声的回绝。这是他身对权势锦斓袈裟在人间的金身塑像唯一可作的反抗。老何明了,只笑:“千乐,不要不愿意。我不是空口提的。别的小孩看不懂人情世故的时候,你已经很应变了,这是你的聪明。只是聪明过头,你就没有你叔伯那样子的血性,你要爬到闲璋那样的高度,我看是难。我睇得好明。”老何讲了句方言,同时竖起剑指隔空点了点他。

老何叩了叩台面,柏千乐瞥了眼他的杯子,主动起身续茶水。除了絮絮的水流声,一时岑静。添了茶,老何端起来抿了抿,随手又置下瓷盅。“还有件事,倒是我的私心。我有个小孙女,年纪也不大,跟着她父母地方上调职长大的,所以没有这班京城公子小姐的坏脾气。她母亲今年升进部委了,她也来看看我。你们都是年轻人,接触接触不要紧。我是这个意思,你怎么想?”

柏千乐定了定气,他想,从小老何对他便照顾颇多,更是在一班大院子弟里对他青眼有加,他以为这便是老何的欣赏了。不料老何赏识他如此,宁愿将孙女都交托自己,何家金闺,难道会缺乘龙快婿?老何却把这红线签在自己手上。不论是非,对一个男人来说,这都是“知遇之恩”。柏千乐很承他这份恩情,然而一码归一码,苦恋而不得,便成了刻骨的偏念。他心里再容不下不相干的男女了。他叹息,恩义难辞盛情难却,他竟是要做这最难的事:“爷爷,您看重我,这份赏识之情,我很感激。以前您交代我办的事,我都照办;读军校的时候,您要我认真学习技术,将来努力报国,我也都听话。只是这两件事,恐怕我都不能答应您了。我知道自己没有大伯坚定,没有二伯血性,但是我也有理想。我除了是柏家的子孙,更是党和人民的将士,何况是军队培养的我,也是军队塑造的我,我不能当逃兵,这是忘恩负义。就像您的屏风,满江红,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忠君报国,男儿志在天下。”

老何点了点膝盖,微笑着说:“不错,男子汉就应当志在天下。”

“至于您的小孙女,我相信您看着长大的孩子,秉性自然是极好的。只可惜我心里已经有人了,哪怕不成,我也不会再有第二个了。您记挂我,与我而言更是恩重如山,只是我实在不是妹妹的良缘,白耽误了她。”

老何听完,笑容简淡了,他微微垂目,思忖着什么。随后他吟了声,“嗯,原来是这么回事。你也有你的想法。”

而柏千乐辞别之前,他猛然地一句话,倒差点逼出柏千乐浑身冷汗,他笃定地说:“是老二家的那个吧。”柏千乐惊愕地回头看他,只见老何还是那副温和而洞察万物的微笑:“多少事我都晓得些,天底下瞒得过我的事不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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功名半纸,风雪千山。

99下

是为了哪个人?李休复放下暧昧的钩子,用暗示的眼色端详他,笑容很坏,却不再提。她得逞了。凌冽山风灌入窗里,奉星如搭着方向盘,他不愿分心,可钩子吊着他,鱼线拽着他的神思,漂浮,旋转。他已经年过三旬,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被一个小姑娘牵着鼻子走,真是好笑。

奉星如想,今年不是是否流年当道犯了太岁,否则怎么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小时候村子里办庙会,妈妈也抱着他看过那些龙争虎斗,灯烛彻夜、香火缭绕,浩浩人声里,游方道士为他解卦批命,未谈及他命带红鸾桃花。

奉星如沉沉地叹了口气,他不愿自作多情,也并不十分笃定乱麻般的线结系在自己身上;甚至不久之前,他还游离在柏家的繁华之外,受尽冷眼。什么时候,竟轮到他登台唱戏了?他更无解,这团乱麻何时飘落,悄无声息地围困了他。

回到柏府,管家来报柏兰冈已经上了手术,申请到明日十来分钟的探视。奉星如应了,问谁去探视?小黄摇摇头,说这是你们商量的,总之大少爷有事去不成。他顺口提到厨房备好了煲汤料,奉星如点头,确有其事。“我就去,你辛苦。”奉星如挽起袖口,两三点的午后,厨房里一片悄悄的静,当班的佣人起码将近四点才会开工,窗台上种了些盆栽,香葱,香菜,薄荷,几根生嫩的姜叶。日光照来,奉星如的影子在墙上拉得好长。管家找了围裙进来,奉星如辞掉了,一点油烟,不要紧。嘎嘎的叫声,窗角外面有圈篱笆,他们养了几只西洋鸭,管家说。

天日都可以叫?诘靥雷簦?煲嘀冬瓜仔同埋雪梨,落翻西洋参几好。奉生,你话嗫?小黄边说边记,奉星如只听着,手里洗筒骨,洗得满手猪油。他垂着眼睫,只应,系乜?都几好,你说话??。

唔系我啊奉生,最紧要系二哥,?谥羞碇幸庀龋?依家你话事啵。小黄闲闲地补充道,“不过系你??话,点样?诙悸竦ダ病!?

奉星如乍闻此言,荒唐都要从脑壳里飞出来了,他转身瞟了管家一眼,小黄肩膀抵着墙壁,斜签个脚,不似正经样。他啐了口粗,小黄捱他一句骂,反而嘻嘻怪笑地走开了。

这盅汤一煲就是四五个小时,晚上飘来浓厚的脂肪油香,柏淑美摘下手套解了外套,路过厨房时余光往内滑了一滑。及至摆饭,却不是猪骨汤,竟是竹荪炖鸡。他没问,饭间中途,有佣人来说给奉星如知道,时间够了,已经替他关火了。

这时柏闲璋问是老二要的汤,奉星如答是,柏闲璋笑了笑,转口提起他明天去不了,斜着眼看奉星如。柏淑美放下匙羹,却说,用他的车。

奉星如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话,柏淑美说什么?他诧异地抬眼看去,那人还是那副没什么生气,也谈不上死气的样子,唯独眼珠子转来,视线落在自己脸上。他说,你自己出门,外面肯定查这查那,有意阻拦。不如我的车我的人送你,省事。

柏闲璋竟赞同了,说很好。同时他还调侃,五,你的面子,怕是指挥部都去得。

果然隔天大早,便有一位副官在楼下坐着了。见到奉星如,和气地介绍了自己。他肩章上闪闪的铜星子,奉星如心里倒灌冷气――人家的军衔可不低,正经也是个官呢。他连忙致歉,劳动大驾云云,副官哈哈一笑,顺手就接过了行李,没让奉星如沾手。“大校的任务,我们全力完成”,他讲话很干脆。

目藏精光,仪容肃穆,行动迅捷,绝不拖泥带水――并且从他搭在档位上的手来看,有枪茧,有刮擦的细小旧伤,凭奉星如多年习武的直觉,此人身手恐怕不凡。但是他“收”住了,并非刻意隐瞒。这一等收放有度的人才,居然也甘愿为柏淑美驱策。奉星如坐在后排,他也带过兵,不得不承认,柏淑美驭下有方。他从前想不通,柏淑美似乎总与军部争锋相对,也与同僚摩擦颇多,靶子一样瞩目,何以长青不倒?此时此刻,透过他的兵,奉星如明悟了其中关窍。

到了军区分院,果然有柏淑美的副官在旁,这一路不说十分通畅,至少奉星如没受太多盘查和为难。而那些地方上监视柏兰冈的人员,一男一女,男的见到奉星如,站起来踱到奉星如面前,两只眼睛冒着酸味:“前天送走一个,今天又来一个”,他瞥歪了嘴,又往奉星如身后的副官瞟了眼,阴阳怪气:“不愧是常青柏,人多,势大。”

副官要上前,奉星如反手拦住了,眼神都吝啬赏他们,敲了敲门,听见了柏兰冈的答允,便拧开门锁入内。

“这帮狗叼,对二少奶奶是越来越不客气了。”柏兰冈还是那副邋遢样,奉星如放了行李,保温桶和水果,转身看他。一开口就跑火车,可惜脸色虚浮,也干瘦,风流倒减了一半。钱钟书在《围城》里写过,不好看的人,细看他是一种残忍。柏兰冈毕竟还有优厚的江山基业,只是因病憔悴了,并不显出难看来,但奉星如依然于心不忍,索性扭开头去,不看他,只摆弄碗碟勺羹。“也不要紧,反正我不介意。对以后的二少奶奶客气就行。”

“像什么话,我警告你奉星如,不该想的,你想都别想。”柏兰冈下了威胁,接过奉星如递来的瓷碗,骨髓和筋膜脂肪在汤里焖得够久,发出腥甜的油脂香。多少天清汤刮肚,柏兰冈想这一口肉和油想得都快疯了,夹着眉头连碗闷了泰半,嘴里嚼出绵沙沙的口感,“眉豆?”

“黑豆,黑豆花生煲龙骨。放了点红枣。”

奉星如给他再盛了一碗,这时候已经有人叩门,是提醒探视时间不多了。奉星如问过他的术口,柏兰冈摆了摆手,“就痛着吧,也习惯了。叫你来,有事交代你。”

奉星如有预备,男人当时那么强烈要求他来这一趟,绝不会只为了一口汤。他飞快扫了眼门口,点了点头,“你说。”

柏兰冈言简意赅,告诉他要什么东西,要见哪些人,为了什么事,什么话,奉星如记在心里大概三五分钟便交代清楚了。“你后天过来,记得带汤。”柏兰冈抹了把下巴,胡子扎手,他啧了两声,“二少爷连个洗脸的人权都没有。”

奉星如收拾餐具,闻言,鬼使神差地停下手,向他的下巴摸去,茸茸地一手软针。这一摸就让柏兰冈拽住了手掌,热乎乎地揉搓着他的手指,“老公这张脸就靠你收拾了知道没有――”

咚咚咚,又是叩门声,恰好让奉星如神智回笼,即刻抽回了手。柏兰冈暗骂这帮人坏了他的好事,奉星如哂笑,提了包转身,“小的先撤了,下次再替二少爷鞍前马后。”

到门口的时候柏兰冈忽然想起来,问谁送他来的。今天这一个?柏兰冈很有一股狐疑,看守可是话里有话。奉星如正要张口作答,猛然记起那晚上激烈的吵架,只怕说出来又撞了柏兰冈的炮筒。

“嗯?怎么不讲话,心里有鬼?”偏偏男人直觉如箭,刺破了他的顾虑,奉星如暗道不妙,情急之下他旋转了门把手,露出门外的等候的副官。

“柏淑美。”他沉了一口气,走出去前回头注视柏兰冈,说,“我一个人过来要受刁难,他知道我来看你,说借车给我。”

柏兰冈沉着脸定了定神,他既不动怒,也不说话,却更令奉星如脚底手心都在冒汗。好在他没让奉星如恭候太久。他扯开嘴角微微一笑,点头同意了奉星如的理由。“他想得周到。”随后他转向奉星如身侧的副官,“来回一趟,你今天辛苦。”

副官朝他敬了个礼,柏兰冈原本倚在病床上,也坐直了腰背,正正经经地横臂抬手向他回了个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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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兰冈:脸在江山在。

柏淑美:我一闻就知道奉星如煲汤了。

(突然发现好多剧情不写出来小狗不能吃上好肉的,sorry了小狗,你再忍忍拜托拜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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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叁哥,听说你要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