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政道:“为何会闻战则喜?为何会有他国良才来投?”
扶苏傲然道:“因为自商君变法后,我大秦实行军功制,士卒只要有军功便可授爵晋升,自然卒闻战则喜。朝堂上,用人亦不论出身,只问才干,先王们更是礼贤下士,故而有各国良才来投。”
“没错,我大秦能一统天下,依靠的是军功制,可如今天下一统,放眼皆是秦土,军功制还能实行下去吗?”嬴政眼神晦暗,“士卒们无法再依靠军功制晋升,他们会不满,这些不满积累得久了,就会发生祸事。所以,必须要继续打仗,打完了六国,打匈奴,打完了匈奴打瓯越!”
说到最后,嬴政的语气已然变化,威严霸气,睥睨天下。
他一双凤目紧紧盯着扶苏,道:“扶苏,你不愿意再有战争,可你是否想过,若真的不再打仗,士卒们会如何?”
“我......我没想过这一点......”扶苏结巴了。
他一直觉得自己父亲太过好战,却从没有细细思索过这其中的缘由。
他以为父亲不了解他,可他又何尝了解父亲呢?
当真是父不知子,子亦不知父。
扶苏颓然地垂下了脑袋,十分羞愧。
“这天下如同一锅煮沸的汤,稍有不慎,汤水就会溢出来,锅炉会炸开。只有不断扩大锅炉,让锅大而汤浅,才能安然无恙。”嬴政目光看向远处,眼里似藏了无限情绪,“但我又何尝不知,在扩大锅炉的过程中,也会出现意外呢?”
总有人想要建功立业,也总有人不想打仗,想安稳生活。
但路走到了这里,已经无法回头,只能继续走下去。
庆幸的是,大秦有神明。
神明就算什么都不用做,祂的存在,就会让大秦立于不败之地,使天下人心向秦。
更别说,神明还带来了上古的技艺,带来了粮食种子,它们会为大秦保驾护航。
嬴政心中一叹,对扶苏道:“你说的也有道理,让世人看到大秦的继承人是善良的,他们心中有希望,或许就不会造反。”
“但只是或许。”扶苏苦涩道,他已经明白,先前的自己想得太简单了。
嬴政神情有些复杂:“很多事情,并无对错之分,尤其是对于一个帝王来说,各有各的手段,你说的未尝没有道理。”
顿了顿,到底还是把那句话说出了口:“你看问题太过简单片面,我又何尝不是太过固执?”
“父亲?”扶苏惊讶地看着嬴政,没想到他竟然能放软语气,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嬴政拍了拍扶苏的肩膀,道:“父不知子,子不知父,的确不是好事。”
从前的他们,对彼此都有误解啊。
现在想想,扶苏所言,希望父子情分大于君臣之别,也有他的道理。
当然,扶苏的想法并非一定就全是对的。
但对于治国来说,很多事情没有对错之分,每个帝王都有自己的理念。
嬴政便说道:“扶苏,你是朕的长子,是朕属意的继承人,我看你,自然不会只把你当儿子看。”
顿了顿,他长长吐出一口浊气:“父子之间没有感情,只论君臣,的确会因为失去信任而发生祸事。但若只将你视作自己的儿子,不以继承人的标准严格要求你、打磨你,来日你即位之后,又会如何呢?若你昏庸无为,我有何面目去见大秦历代先王?有何面目去见天下人?”
“身于帝王之家,享受子民供奉,就应当承担起自己的责任,寻常公子尚且如此,更何况是一国太子?”嬴政看着扶苏,说道,“慈父之心和帝王之心并不相融,若我只当你是我的儿子,便无法按照一国太子的标准要求你了,那样是对江山社稷不负责,对子民不负责。”
“父亲,我.......您......”扶苏哑然,说不出话来。
嬴政笑了一下,道:“去吧,去追寻你自己的路。身为大秦的长公子,未来的太子,秦二世,你该有你自己的路。”
“父亲,您这是......”扶苏愣了一下,好像明白了嬴政的意思,又好像没有全然明白。
嬴政道:“从前,我总希望你能走上我为你规划的那条路,我固执的认为,我为你选择的路才是最正确的。但今日了解你的想法,我才知你已不是幼童。你长大了,对很多事情有了自己的看法,你应该出去翱翔,寻找属于自己的路。”
“父亲......”扶苏眼里有热意浮现,他哽咽了一下,说道,“父亲,对不起,从前的我也很固执,固执得认为您太过霸道,却不曾想过这背后的缘由。”
“所以,你该去找一条全新的路,一条能带领大秦绵延万年的路。”嬴政负手而立,目光似乎穿透了时光,“有些问题,我不会给你答案,需要你自己去寻找。”
扶苏沉思片刻,躬身行礼,朗声道:“唯!”
顿了顿,他又道:“父亲,这条路,这些答案,我不想去书中寻找,也不想在朝堂上寻找,我想去民间寻找。”
闻言,嬴政微感诧异:“去民间寻找?”
“是!这些天,我总在想,匠人打造的利剑,是士卒之剑,那什么是天子之剑?父亲的天子剑是统御天下的权柄,而我之剑,在于万民之中!但它具体是什么,我尚未得到答案。”扶苏说得斩钉截铁。
“所以,我想去民间,我想亲自用脚丈量大秦的土地,用自己的双眼看看大秦的子民是如何生活的。我要做农人,做匠人、商贾、士卒,我要和农人一起种植庄稼,和匠人一起打铁,和商贾一起经商,和士卒一起打仗。我要体验子民的生活,看世间百态,最后回到咸阳,打造属于我自己的剑。”
嬴政静静看了扶苏一会儿,点头答应了,“也好,只有在民间生活过的人,才能知道如何治理天下。”
扶苏大喜,再次行礼:“多谢父亲应允!”
“记住,剑是用来杀敌的,任何时候,都不可用它抹自己的脖子。”嬴政嘱咐道。
这也是女娃曾经对扶苏说过的话,只是那时候的他们,并不明白这句话的深意,如今才懂得了。
扶苏眼里一瞬间涌出复杂的情绪,坚定地道:“唯!”
他已经知道了,他的父亲从来没有厌弃他。父亲之所以对他有诸多不满,是因为对有有着更高的期待,所以有着更严格的要求,并且也是他们父子二人理念不合。
既然知道了,那么不管何时何地,他都不会自刎!
他闭了下眼,将眼里的热意压了回去,道:“父亲,我想即刻出发,便不去对神明道别了,还请您替我向致歉,也感谢殿下对我的看重和提醒。”
“好。”嬴政颔首。
“也请父亲代我向母亲道别。”扶苏迟疑了一下,又坚定了起来,“母亲爱我,必定舍不得我,若是告别,必定涕泪连连。而我也会因为舍不得母亲,一步三回头,迟迟不肯出发。与其这样,还不如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