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雾散了,一切无所遁形,偌大宫廷变成了荒原一般,苍白贫瘠,凄清又孤寂。

季尧不甘心。

他让史官搬来了元贞年间的所有史册。

殿里空荡荡的,季尧将宫人都轰了出去,兀自翻着那些史册。他翻得很快,只在杨贺二字上停留。

可无论他如何翻,杨贺的人生都在长熙元年戛然而止,同他没有半点关系。若说有关系,就是季尧下令,清阉党,诛奸佞,砍了杨贺的脑袋。

大快人心史书上如是评价。

季尧面无表情地看着,手指在杨贺二字上不住地摩挲,恨不能将薄薄的书页抠破抓烂,揪出个活生生的杨贺来。

可又舍不得,季尧拿拇指细细抚平了那两个字,脸色平静,口中却好像尝到了浓郁的铁锈味。

杨贺死在了长熙元年,那和他朝夕相处的,又是谁?

季尧怔怔地坐在杂乱的史书堆里,像个一无所有的孩子,脸上终于露出了茫然无措。

季尧没有去上朝。

帝王反常,仿佛得了失心疯,太医院院正大着胆子来为他请脉。

季尧平静得骇人,他抬起眼睛看着太医,轻声问:“你知道如何从梦里醒来么?”

院正提心吊胆地跪在季尧面前,“老臣,老臣不知。”

季尧看着自己的手指,消瘦苍白,竹节儿似的骨节分明。

他说:“我不喜欢这里。”

这就是个梦,这也只能是个梦。

太医颤颤巍巍地望着季尧,全不知他在说什么。

季尧说:“出去。”

他有些疲倦,环顾了一圈,这是他的寝殿,却弥漫着绝望和孤独,没有半点暖意。

季尧的目光停留在那面镜子里,他抬腿走了过去,和铜镜中的人对视着。

铜镜中的人看着他。

季尧轻声说:“我不是你。”

他有杨贺。季尧步步为营才将杨贺和他绑在一起,生死都分不开。他不是这个一无所有的可怜虫,他永远都不会变成梦中的样子。

镜中人仍看着季尧。

季尧脸色一冷,抓过摆在旁边的白玉貔貅摆件狠狠砸了上去,砰的一声,刹那间铜镜四裂,碎片飞溅,镜中面目似乎也变得扭曲起来。

周遭倏然暗了下去,再不见一点光,恍惚间季尧好像听见了时远时近的声音在脑海中此起彼伏地响了起来。

季尧猛的睁开了眼睛。

人间苦(下)

【不苦了】

不苦了

季尧醒过来的时候,耳边有人在叫,“陛下醒了!”

“陛下醒了!”

宫人退开,一抹朱红越众而来,立在床边,正垂着眼睛看他。半晌,季尧的目光才缓缓聚焦,直直地落在杨贺身上。

杨贺微微蹙着眉,脸色冷静,问季尧:“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季尧一言不发,只死死地盯着杨贺。

他不说话,杨贺挪开了视线,刚想问太医,手臂一紧就被季尧拽得一个踉跄,跌到了他怀里。

杨贺怔了怔,挣扎起来,有点儿恼,“松开!”

季尧却将他勒得更紧,呼吸都变得急促,一开口,声音沙哑,“都出去。”

“又发什么疯,”杨贺被他掐得疼,不消想,手臂上肯定有了印子,“季尧,你先松开我。”

底下内侍太医都垂着头,犹豫片刻,就听季尧吼了一句,“都滚出去!”

他杀人都是笑吟吟的,鲜有这样失态,连杨贺都愣住了。转眼寝殿里就只剩了他们二人,季尧紧紧地攥着杨贺的手臂,把人往身上拖,摁进怀里,好用力,像要剖开自己的胸膛,把杨贺不管不顾地嵌进去,不住地低声叫杨贺的名字,如同劫后余生。

杨贺衣冠楚楚的,是要上朝的。如今却被季尧摁在怀里,二人都跌坐在龙床上,别扭又不自在。

他这两年被季尧宠得更娇了,吃不住疼,他抱得太紧,勒得杨贺喘不过气,挣扎得就更厉害,“你先松开,季尧,季尧”

可他越是挣,季尧就抱得越紧,像怎么都不知足,他攥着杨贺的下巴仔仔细细地看着杨贺的脸,皮肤温热,眉梢眼角都生动,这怎么会是假的。

“杨贺,杨贺……”季尧掐得脸颊发红,魔怔了似的,凑过去亲他,又咬了下去,咬他的脸颊,嘴唇,好像要以此来证明杨贺的真实。

杨贺仰着脸,几乎招架不住季尧这样黏人又强势的吻,舌头湿漉漉的,舔着他口中的每一寸,不知足,还要深入喉咙里。杨贺难受地别过脸,又被掐着脸颊,津液润得嘴唇水红,微薄的空气渐渐被剥夺,二人好像就要这么窒息在这个漫长的吻里。

季尧很久没有这样疯过了。

自他当了皇帝,大权在握,越发游刃有余,不知怎的,杨贺恍惚的,竟从中敏锐地察觉出了几分心悸惊惧。

他茫然地想,季尧在怕么……他会怕什么,如今又有什么可让他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