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中,直升机旋转的旋翼搅动?着雪花在机身周围化作?冰冷的冰片,雪落在直升机前?挡玻璃上,航线在大雪中迷失,天地?间只剩白茫茫的一片。
陆珉虚弱地?靠在窗上长久地?注视着将天地?间织成一片的雪花,止痛剂的药效已经过了,左腿断骨戳破皮肉,血水在寒冷中散发着渺茫的热气?,冰冷如附骨之疽将他密不透风的包裹。
胸腔的呼吸逐渐微弱,他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越来越缓慢,在大雪中,他仿佛看到了自己父母寄来的那只鹿的标本,纯白的鹿在雪地?中缓慢而优雅地?漫步,抬起头,陆珉看到他湛蓝的眼,在雪中一眨不眨地?注视着自己。
陆珉在一片沉默中开口:“江凛……”
江凛把目光移向他苍白的脸,静静地?等他说话。
“如果可以的话,下辈子让我幸福一点吧,还有?……”
他又说了些什么,直升机开始下降,在风雪中迫降的嘈杂声盖过他的声音,江凛没?有?听清。
直升机停在凹凸不平的地?面,狠狠地?颠簸一下后才停稳。
天地?变为白茫茫的一片,打开舱门,狂风裹挟着冰雪一股脑地?塞进直升机内。
陆珉抓住他的袖子:“江哥,你顺着山脚一直走,走到半山腰,那里有?一颗枯树,枯树下面有?一块奇形怪状的石头,你带上石头爬到山顶,打开山顶的门,陆辞言在那里等你。”
他脸上的泪痕干透后被?寒风一吹红了大片,看起来可怜极了,陆珉冲他笑:“这次我就?不陪你了。”
崔嵬目光复杂地?看着漫天风雪,把陆珉拖进直升机里,也冲着江凛挥挥手,尽管两人什么都没?说,但都心知肚明,着也就?是最后一次见面了,此刻他已经读懂了陆珉内心如此震动?的原因,对于江凛身份的惊讶只停留了短暂的几秒,从和江凛日渐的相处中,他早已敏锐地?察觉到他的不同寻常,只是这样的不同寻常显然出?乎了他的意料,不过他现在有?更重?要的事。
他冲着江凛挥挥手,说了声再?见,便钻进直升机中关上舱门。
太冷了,冷到身体?都冻的僵硬。
陆珉腿上的伤口已经不再?流血,伤口处的血肉冻成僵硬的烂肉,触目惊心却又无?可奈何。
崔嵬小心翼翼地?触碰那道伤口,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裹在陆珉身上,又把他抱在自己怀里。
怀里的身体?在逐渐变凉,他告诉自己这是下雪的缘故。
头顶灯光昏黄,窗外大雪弥漫,两人紧紧相依偎着一言不发,莫名让崔嵬感觉到些许宁静与祥和。
他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陆珉的头,他从没?想过两人之间的距离能这么近,近到一低下头,就?能吻住他苍白的唇。
良久,陆珉抓住他的手腕,阻止了崔嵬的动?作?:“对不起……”
崔嵬苦涩地?笑,也说:“对不起,五年前?是我太自私,我有?时不停地?问自己,如果我没?有?告诉你那些过去,你是不是至少能和温赫幸福地?在一起,是我太自私,对不起,我不太懂,我只是想要,我只是不想你和他一起。”
陆珉噗嗤笑了,声音弱到好似要飘散在风中:“傻瓜,你当时那么小,像根豆芽菜一样,谁要喜欢你。”
“那现在呢?”崔嵬急切的问,“那现在呢?”
陆珉费力地?抬起头,仔仔细细地?扫过他的脸,崔嵬紧张的唇都在发抖,仿佛问出?这个问题已经耗尽了他所有?力气?,只等着陆珉宣布他的审判。
陆珉低声嗯了声,亲了亲他的唇角,只是蜻蜓点水的一个吻,去让崔嵬浑身都燥热起来,陆珉笑得愉快,有?了几分以往的邪性:“勉强合格吧。”
他又说:“我困了,先睡了,雪停了再?叫醒我。”
说完,他缓缓闭上眼睛。
崔嵬嗯了声,霎那间,泪水夺眶而出?。
……
江凛一遍又一遍地?想,陆辞言当时走在雪中时,是不是也是和自己现在一样的心情。
但他又很快地?否定自己,两者?完全不同。
他甚至不像当初的陆辞言,执着地?要一个答案,他像是等待着一场宣判,结果早已注定的宣判。
他是自己的执刑者?,应当孤独而彳亍地?走在雪中,踏过他的来时路。
江凛活了两辈子,至今仍旧不明白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上辈子不知道污染的真相时,他想要的不过是有?天污染能从世?界彻底清除,每个人能自由自在地?活在阳光下,不用担心突然变成污染物,也不用担心突然变成污染物的口粮,他想人人都能活得勇敢快乐,他想要人人都想要活下去。
这样的力量来自他怜悯的内心,他见不得别人受苦的模样,那些狼狈的,脆弱的,痛苦的,绝望的神色如同侩子手手中薄而锐利的刀刃,一刀一刀地?朝着他的良心凌迟,让他痛苦不堪。
他其实并没?有?多么伟大的理想,只是太痛苦了,他曾经想过如果自己冷漠一点,遮住眼睛不去看,是不是就?不会被?这种想要解救却无?能为力的无?奈和自我责备感到痛苦,以及随后而来的深深无?力感。
然而并没?有?,他捂住自己的眼睛,悲伤的哭泣的哀嚎的声音无?孔不入地?钻进他的耳朵,他没?加重?的一次呼吸,都在证明他无?法背弃自己内心的善良。
人类与污染持久的拉锯战好像永远都看不到头,家人朋友一个接一个的离开,终于他身边只剩下寥寥几个人。
他依然没?想过放弃。
但他从未想过真相如此荒谬地?摆在他眼前?,让他产生浓烈的自我怀疑。
我失去的一切算什么?
我长久以来苦苦的挣扎算什么?
我为了谁而做这些?
我又得到了什么?
内心难以排解的所有?化成一句句压抑的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披着黑袍将所谓的神谕撒向世?间时,他在想为什么,独自坐在山顶望着闪烁的灯火时,他在想为什么,雪落下时,他在想为什么,把刀刃挥向自己时,他也在想,为什么……
问问题的人成了解答的人。
江凛望着陆辞言那双蓝色的眼睛,在其中看到自己狼狈沧桑的倒影,他问为什么……
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