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佛草就生长在这片山上,只是藏得隐蔽,寻常人难以发现。

亏得薛鸣玉便是在这山野之间长大,因此再熟悉不过。她拖着饥肠辘辘的胃冒着濛濛细雨入了山林,又背着填得满当当的箩筐回来。

箩筐里一小半是苦佛草,剩下的都是野菜。不过说是野菜,其实与路边随处可见的杂草无异。看着实在难下口,可饥荒时节是不容许挑三拣四的。

薛鸣玉任由那个奇怪的女人在箩筐里挑挑拣拣,自己面无表情地把野菜吃了。

真难吃。她咀嚼的时候嘴里都忍不住泛酸水,可肚子还因为挨饿烧得慌,于是她只好梗着脖子尽力咽下去,一点没给旁人剩。

她是不管别人死活的,谁饿了谁自寻出路去。

女人将病秧子领到跟前细瞧时还再三询问她:“你可想好了,你不跟我走?”

薛鸣玉慢吞吞拒绝:“我不走。”

思索了一下,她又向女人确认:“你能治痨病吗?”

女人抚摸着病秧子的头顶,像摸什么阿猫阿狗。她畅快大笑起来,“莫要说痨病,入我荒云山,何愁无长生?”

那只手看似轻柔地搁在病秧子头顶,却叫她直觉脑袋发沉,脖子酸得几乎抬不起。

“你叫什么?”女人问道。

病秧子诚惶诚恐地答:“阿……阿福。”

“好阿福,”女人笑吟吟地摸她青灰的脸,“你的运气可算来了。如今有人要把一世的平安长寿让与你,你待如何?可愿侍奉我左右,随我同回山门?”

阿福顿时惊慌失措起来,只是茫然地呆呆望着她。

她只知面前的女人似乎是个了不起的大人物,可无论如何也不明白为何这桩好事莫名便落到了她头上。

无功不受禄。别的什么大道理她不懂,但这一点还是心明如镜得很。

她嗫嚅着说不出话,女人的神情便淡下来,“枉你一片苦心,人家却不领情。”

薛鸣玉并不恼,径直对阿福道:“你娘死了。”一句话霎时毫无预兆将阿福砸了个眼冒金星,险些一口气没喘上来昏死过去。

外头风雨大作,隐隐有紫气流动,雷霆乍惊。

阿福只觉得一缕魂被片作两瓣,耳边是一声渐比一声沉的惊雷,脑子里又是另一阵轰隆隆的响。她顿时流下两行泪,抽噎不止,话都说不出。

薛鸣玉不看她,扭身找了处干燥的地坐下。她从兜里掏出铜钱,翻来覆去地瞧,仿佛要瞧出一朵花来。幽静乌黑的眸子低垂着,口吻淡漠,不疾不徐的。

“我欠她一份情,如今她死了,补偿给你也是一样。”她顿了一隙,“还是说你舍不得她,宁可寻死?”

阿福因她的话哭得更悲切了。

薛鸣玉被她闹得头疼,终于叹息着凝视她。

哭什么呢?若是因为娘死了,掉几滴泪悲痛一场也就完了。何必做出这副痛不欲生,几乎下一刻就要一头撞上墙柱死去的可怜相?

薛鸣玉不明白,因而十分困惑。

“你活着真是糟蹋,太不值当了,”她可惜地说道,紧接着断然地决定了一切,“但我不愿欠她,所以你非去不可。”

说完她指了指阿福,对女人道:“你带她走罢,随便使什么手段都行。嫌她吵,就打晕了她和你的蛇装在一只筐里背去。”

阿福仿佛听不见她的话,单单一个劲地哭,哭得专注而投入,把脸都憋得青紫。

于是女人当真慢悠悠颔首,一记手刃将她劈昏过去。她从轻如云烟的袖口抽出一件蓑衣披在身上,而后背着竹筐一如来时且行且歌,瞬间顶着风雨没入山雾。

*

她一走,倚着墙根佯装小憩的人终于疲倦地睁开眼朝薛鸣玉望去。

“你把我当作妖鬼之流防备,却信得过她?”他看着总比那人要靠谱得多吧,好歹之前她杀人,他也算是搭把手过。

卫莲舟的灵力已耗尽,又有伤在身,是以感到筋脉骨髓中仿佛有寒气沿着皮肉钻入,冰冷极了。说话时嘴唇都冻得惨白。

薛鸣玉摇头,“她没必要骗我。”身份或许是假的,竹筐里的蛇却是真的。

她自幼长于山野,对野兽猛禽不说了如指掌,也懂个七七八八。那样剧毒的蟒蛇,她从来是躲着走,免得白白送命。可那个女人却轻狎得如同玩物一般。

寻常人养不出如此自在从容的气度。

何况再坏不过眼前,不会有比人吃人更糟糕的了。赌一把,赢了便是赚;输了,于一个病秧子而言也算不上亏。

他嗯了一声,不知听没听得进,不多时,又昏昏沉沉地阖上双眼。

庙中其余人都呆若木鸡,不敢出声,也没力气出声。接连撞见两个仙人已然使得他们尤为不安,以为这是什么征兆,天下即将不太平。因此这会儿也都半死不活地煎熬着光阴。

薛鸣玉以为自己终于能消停一会儿,半夜里那个人却突然发起高热。

与此同时,破庙里骤然响起水滴溅落的声音。那声音恰好从背后传来。薛鸣玉扭头看向两人相隔的地面,竟已湿哒哒潮了一片,黏糊糊的,不像是漏进来的雨水。

她下意识转身

却骤然看见一头不可名状的怪物正扒着窗朝里望。

薛鸣玉霎时悚然一惊。

但见一只狭长的嘴,几乎咧到耳后根。恶臭的涎水滴滴答答地掉,拉成浑浊的丝。只是太安静了,薛鸣玉竟不知它在窗外站了多久。

它没有注意薛鸣玉,两只凸起的眼球直勾勾盯着窗下的人。

他烧得厉害,脸红了半边,鬓角渗出细细一层冷汗。薛鸣玉甚至能清晰地听见他的呼吸,一深一浅,颤动不安,似揉乱的琴弦。他仍旧紧紧闭着眼,仿佛不知头顶垂涎的目光。

还是太安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