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残局尚未收起,喻稚青自己为自己斟了杯茶喝,他除了与阿达议事,也就同喻崖相处时费些口舌。而男人则无声收拾起帐篷,一如每日所做的那样,仿佛无波无澜。
小兔被放回地上,这兔子被一日日养大,越发的通人性,知晓他的主人爱洁之后,甚至学会了定点排泄,相当爱护个兔卫生,如今在帐篷里跑来跑去,最终蹦到喻稚青轮椅边,想求小殿下抱一抱它。
然而他的小主人此时却又看起了羊皮卷,依旧没空搭理自己,小兔不满地垛了垛腿,又蹦到另一个主人那处,却发现对方虽然神色如常,但紧抿的双唇和阴鸷的眼神却令它发自本能的有些害怕,简直像是撞见了草原的野狼,只能委委屈屈缩到角落,用前爪扒拉下耳朵慢慢舔舐。
喻稚青正全神贯注地批着折子,忽然发现砚中的红墨快用尽了。
以往男人无微不至,总是守在一旁,不时便为他添墨倒茶,将人伺候得极好,今日却有些反常,没有及时补上。
若是小殿下此时留心,便会发现帐篷中那个看似打扫房间的冷峻男子,其实已经站在同一处地方良久,而手上正擦拭着的陶罐,瓶身亦有开裂之兆然而喻稚青本就不喜商猗这个仇人对他的过分照顾,总怀疑对方是将自己当作废人看待,是故并未将男人的异样放在心上,自己取来桌上的红花汁液,往砚里添上一些。
一时之间,屋里静默得骇人,却又都相安无事地度过。
批完折子,照例该是喻稚青练习行走的时刻,男人总算放下那个即将被他生生捏碎的陶罐,走到喻稚青轮椅前。
“你......”
到底是自幼共同长大,喻稚青总算看出男人脸色有些不对劲,方要开口询问,却又怕显得自己有多关心对方,遂住了口,却又在商猗抱他起身时用力嗅了嗅。
很好,对方身上没有血腥味或药粉味,应当是没有受伤。
直到此时,喻稚青仍不知晓商猗反常为何,见他身体无碍,遂不再细想,专心扶住男人结实有力的手臂。
最初练习行走时,喻稚青总怀疑商猗存了促狭的心思,想要借机占自己便宜,然而警惕几日,发现男人当真只是扶着他复健,并无逾矩之处,认认真真充当着“拐杖”的职责,便也就安下心来,认真于腿上的动作。
虽然喻崖说恢复得很好,但喻稚青的双腿依旧无力,能在男人的搀扶下走上三四步都属不易,更莫提独自站立或是别的,喻稚青求好心切,但欲速则不达的道理却也懂得,何况也不敢提要给药加量这种会大补过头的话来,只能更拼了命地勤加练习,常练到一身热汗方肯止歇。
今日也是,喻稚青刚起身走了三步不到,便又是膝盖发软,不由自主地往前跌去,稳稳落进男人怀中。
若是往常,商猗便该将人往上托一托,令他回到先前的姿势继续练习,可今日的商猗却没有那样做,反而是就着这个姿势将人抱紧,远远看去,倒像是两人站立相拥一般。
喻稚青自双腿残疾后,便很少有“站着”的时候,商猗知道怀中的少年没有力气,用力怀住对方腰肢,令其勉强立于身前,却是忽然开口道:“殿下近来又长高了些。”
小殿下原本正别扭着这个要跌不跌的暧昧姿势,听了商猗的话,不由仰起头来打量眼前这个比他高了大半个头的男子他比商猗小了四岁,自幼便比这家伙矮去一截,过去倒也不觉得如何,如今成了仇家,倒是在意起这些,仿佛处处都要压商猗一头才好,只是他终日缠绵病榻,要么就是坐在轮椅之上,就连十岁的孩子都能比他高出一截来,根本没有同人比较的余地,也就只有像商猗这样抱着他时可以比较一番。
他也察觉自己似乎的确又长高了一些,去年的这个时候,自己似乎才到商猗肩膀,而如今却已到对方耳根之处,他正处个子发育的时候,说不定过不了多久自己便能赶上男人,甚至比对方还高出一截。
思至此处,喻稚青略显得意地说道:“那是自然,喻崖今日诊断时也说,我还有的长......唔!”
喻稚青刚说完喻崖名字,话音未落,便忽然被商猗往一旁带了带,不得不变换了姿势,男人动作太快,喻稚青后腰不轻不重地撞上漆木方桌,猝不及防发出一声惊呼。
他背抵着木桌,男人一只手停在他胯骨的位置,撑着喻稚青身子不往下滑,另一只手则按在桌沿旁,显然是一个将喻稚青囚于臂膀间的姿态。
男人微微垂着脑袋,深邃长眸打量着怀中微微蹙眉的少年,有一缕长发落在对方衣襟上方,仿佛白衣无端染上一撇墨迹。
两人呼吸交错,身体紧贴,喻稚青被迫与男人对视,总算发觉出商猗今日乃是相当的不对劲,这样压迫的姿势令喻稚青十分不适,低声呵斥道:“滚开!”
商猗一手搂着喻稚青,另一只手却是往后移去,喻稚青忽然听见身后传来棋子落盘的声音,就在他以为是错觉之时,便听男人冷冷问道:“是这样下的么?”
商猗正安静而认真地看向自己,仿佛在等一个答案。
喻稚青不解地转过头去,却发现自己身后方桌上的那局与喻崖未下完的残棋被人动过,原来方才不是错觉,商猗动过一枚喻崖的棋子。
喻崖下棋下到一半便已认输,喻稚青道他不够细心却非谦词,而是棋盘当真有回旋之处,只是医者未曾注意,早早弃子投降。
而商猗刚刚那一棋,却是将先前的困境转危为安了。
自然不会有什么人会细心教他这个,商猗不过是往日为喻稚青买药途中在街边偶然看人玩过几局,天资聪颖,大概知悉了规则。
“以后我陪你下。”
喻稚青看着棋盘,忽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沉默着不肯与对方对视。男人却又拉着喻稚青的手,逼他执棋在棋盘上落下一子,自己又执喻崖的黑棋再落一枚,如此一来一回,倒像他二人对弈一般。
虽然商猗自那回他随苍擎逃跑后,就经常会干些发疯举动,但今日这种自说自话、几乎入魔的模样却是头一回,喻稚青简直要惊出冷汗,待商猗又拉着他的手想让他落棋之时,他方如梦初醒般,挣扎着想将手抽回:“商猗,我不想下了!”
小殿下气喘吁吁,胸膛微微起伏,显然是动了真怒,而身后棋盘也在他的挣扎中颠覆在地,黑白棋子混成一团。
反观男人,却是一派冷静,只是冷得过了头,话语中尽是冰凉:“是不想下,还是不想和商猗下?”
喻稚青一贯是吃软不吃硬,此时亦冷笑着反问:“笑话,我凭什么要和你这个仇人下棋?”
“你父你兄踏着我双亲的尸骨登上皇位,国土沦丧百姓伤亡,这些血债你们根本偿还不起!”
“商猗,难道你以为我们还能回到过去么?!”
小殿下骂人永永远远就那几句老话,商猗本以为自己早就听惯了,可此时胸口却仍有穿心之痛,痛得令他难以分清着到底是当真心痛还是自己胸口旧伤复发。
少年瓷白的脖颈就在眼前,甚至经不起他用力一攥便会折断,每次喻稚青令他发怒时,素来寡言的他便有许许多多的话想要讲给对方听。
可能说的实在太多,该从哪里开始说起?
说莺哥是我杀死的,说你那年提议逃出宫玩耍,我收拾出了一个包袱,你笑着说还是我心细,其实那里面是我在宫里的全部积蓄,十多岁的我打算把你骗出宫后,就把你藏起来,让皇帝皇后再也无法找到你。
或许再早一些?
说那年冷宫时母亲疯疯癫癫唱了一夜的啼血花腔,高昂如爬上山坡的朝阳,是他伸出稚嫩的双手掐断了那首长曲,令自己的太阳无声西沉。
商猗闭上双目,深深吐出一口浊气,将那些想说的话咽入腹中,语气却是缓和下来:“既不能下棋,那便做些仇人该做的吧。”
言罢,他将怀中少年一把抱上方桌,欺身压进喻稚青双腿之间,将自己精心为小殿下挑选的衣料悉数撕毁,喻稚青双腿恢复些许,仿佛是想将男人蹬开,却被商猗顺势攥住足腕,一切反抗都在绝对的力量压制面前显得如此无力。
他缓缓俯身,吐息如攀附皮肤爬行的毒蛇般慢慢上移,而攥住足腕的右手则仿佛暗示一般地微微用力:“若将这里捏碎......即便是多少个喻崖,也医不好了。到那个时候,殿下只能永远坐在我的怀里。”
商猗说完,却是对上喻稚青湿润又倔强的眼眸。喻稚青显然不知道商猗这回又是发的什么疯,害怕商猗真的会把自己双腿折断,偏又不肯认输,拼了命地瞪着对方,仿佛相当无畏。
他却不知,他自以为自己那般舍生忘死的坚毅眼神,在商猗眼中与小时候摘不到皇后宫中的桂花树,那种想摘却又不好意思求人帮忙的别扭模样差不了多少。
往事似乎触及男人心中的柔软,商猗垂下眼帘,终是放过喻稚青足腕,却又贴得更近,手掌从胸前滑到腰腹,商猗低头轻咬着喻稚青耳垂,手掌停在喻稚青平坦的小腹之上,忽然意有所指道:“倘若男子也可生育,殿下只怕此时已经有我的孩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