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1 / 1)

原来再美好的景致,也都想不起、回不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喻稚青忽然开口道:“走吧。”

商猗听出喻稚青言语中的不舍,并没有动作,没想到喻稚青却比他决绝,仿佛当真对帝京毫不留恋,脑袋一埋,缩回商猗怀抱的衣服堆中,继续充当一颗大圆球。

感受到男人正抱着他往回走去,喻稚青心默默下沉,即便所有人都说怀念故国,但生活仍在继续,日落月升,莺飞草长,只有喻稚青始终沦陷在仇恨和孤独中无法脱离,仿佛被永远遗弃在十四岁那个烈火汹汹的夜晚。

绝望噬咬着他的自尊,喻稚青不自觉地咬紧下唇,连咬破嘴唇都未察觉。

商猗将人抱回马车,看着喻稚青隐隐渗血的嘴唇,无声地吻了上去,像互相舔舐伤口的小兽,轻轻舔吻着对方唇角的伤口。

“会回来的。”沙哑嗓音在耳旁响起,商猗分明知晓喻稚青若真有攻回帝京之日,恐怕第一个就是杀了他为父母报仇,可仍是如此安慰着,用力抱紧怀中微微发颤的少年。

二十一章

喻稚青近来病好了些,不再整日的借晕消愁,却也未同商猗再谈起那夜风雪下的帝京,仿佛当真病得相当迷糊,全然失去在男人怀中当大圆球的记忆。可到了夜深人静之时,他在马车上翻来覆去,想的还是如火龙盘旋的帝京,以及商猗低低哑哑的安抚。

他们如今已出了雁门关,彻底进入塞北的疆域。喻稚青过去对草原的了解也仅是停留在诗词文章上,以为要么是风吹草低,牛羊成群的绿草繁茂,要么是北风卷地,百草摧折的寒冷肃杀,总该是片辽阔震撼的大美景致,多少对塞北风光有所高看,结果他真正踏上塞北才发觉这里的冬天全是枯黄杂草,稀稀拉拉,草堆中还潜伏了许多牛粪马粪,纵是有雪,也不是银装素裹的苍茫大地,而是与杂草一同斑驳的几点雪白,依旧暗伏着不少牲畜排泄物。

此地唯一的好处大概是风大,虽然牛屎颇多,但没什么难闻的气味。

他初看时还能勉强从雪山草原中觉出新鲜,然而连走了好几日都是相同景色,此地荒无人烟,连个可以充作参照物的建筑都没有,若非马车一直颠簸,喻稚青几乎要怀疑他们是不是始终停在原地未动。

商猗知晓喻稚青路途无聊,若天气好些,男人便会将喻稚青抱到身前,让他与自己一同坐在驾车的前室。

喻稚青起初不愿与他同坐,可马车外清风徐徐,的确比车内空气清爽,喻稚青在他那虫茧中封闭许久,总有想出来透透气的时候,加上草原实在空旷到了一定境地,天地间只余他们两人,不必担忧外界目光,喻稚青在商猗怀中挣扎了几回,最终还是不情不愿的在商猗怀中坐定。

草原依旧是眼前这片草原,枯黄而无趣,但商猗不时指向天上的黑点,告诉喻稚青那是盘旋的飞鹰,又不时将缰绳交到喻稚青手上,教他一些驾驶马车的技巧,太子殿下久居宫中,对这些自是新奇,面上却不肯展露,动不动就要嫌弃商猗几句。两人这样闹着,漫长的路程倒比先前容易度过许多。

如此又赶了小半个月路,他们终于到达了蒙獗。

蒙獗部落并没有固定的住所,与塞北大部分部落一样,他们亦是随草场游牧,如今暂居的这片草场仍是绿色,草源丰茂,倒是比喻稚青初入塞北时所见之景美丽许多,一条曲径蜿蜒的河流绕着他们部落盘旋流过,从高处往下望去,河流浮光跃金,好似连绵绿绸上悬了一根玉带。

喻稚青原本担心蒙獗族人不会因一块玉牌而相信自己,又担心他们没人会汉话,无法交流,哪知真正到了蒙獗之后,他担心的两件事竟同时发生,但是又统一的没有往糟糕的方向发展他们语言的确不通,也还没来得及给蒙獗族人看过玉牌,可那些异族人已经很热情地接待了他们,有人捧出羊奶和烧肉,有人主动领他们去见族中会说汉话的老者。

这还是喻稚青自亡国之后第一次与那么多人接触,幸好商猗早有准备,出雁门关前替喻稚青重新购置了一辆轮椅,此时他坐在轮椅之上,虽然还是不自觉的想遮住残腿,但也知晓自己坐着总比被商猗当着那么多异族人面抱来抱去好看许多。

他在中原亦属生得白净的那一类,更何况蒙獗族人整日在草原上风吹日晒,肤色大多偏黑,喻稚青在他们眼中便是相当雪白的存在,又觉得对方身上的绸缎新奇,纷纷睁大了眼睛,想要多看他几眼。

他知晓这些人其实没有恶意,但总忍不住往坏的方面去想,可就算厌恶也不能表露出来,虽然心里已经难受得快要拧成麻花,喻稚青面上仍是从容不迫的淡定神情,只是偶尔扯扯披风,试图将自己的腿再遮严实一些。

好在那位老者所住的帐篷并不远,商猗看出喻稚青的窘迫,推着轮椅快步走进那顶最庞大的圆顶帐篷。

喻稚青对蒙獗不甚了解,以为帐中无非是摆个床榻,摆张桌子的简单陈设,哪知其中内有乾坤,不仅大多家居都有,甚至还有专门置放神像和灶台的位置,五脏俱全,简直与宅院无异。

这顶帐篷旁的地方都还不错,唯独矮桌后堆了一团与人差不多高的被子山,好大一簇堆在那里,喻稚青略略皱眉,暗想这帐篷主人倒是个不讲洁净的。

视线在屋里扫了一圈,喻稚青始终没能找到他们所指的人,还以为他们走错了地方,正想让商猗退出去,哪知矮桌前的被子山忽然动了起来原来那不是被子山,而是一个背对着他们打盹的人,此时被他们进来的动静给惊醒,于是“山崩地裂”,那人缓缓坐了起来。

那人生得相当富态,沈秋实在喻稚青眼中已属过分高大,而眼前此人光论体型轮廓便几乎要有两个沈秋实那么大,先前睡着时将头垂了下去,喻稚青光看见一堆蓬松的肉,赘肉层层叠叠,怨不得他会将他认成一堆厚实被褥。

那人大梦初醒,打出一个惊天动地的哈欠,随即才慢慢转过身,让他们看清他的样貌。

眼前之人约莫五十出头,头发已是斑白,用皮绳将稀疏的白发扎成两束麻花辫,左右垂着,更加显得脸蛋方圆。若是在中原,以他这种吨位,恐怕早就被横肉挤得看不见眼睛缝了,然而或许是异族的血统,令他虽然胖,但眼睛却仍旧明眸善睐,光以黑葡萄作比都不足够,只能说像两颗巨大号的红提。

看着房中突然冒出的喻稚青和商猗,那位老者先是一怔,不可置信地揉了揉眼,低声用蒙獗语说了句什么,旋即仰起脸蛋以及五层下巴,从喉咙溢出一声哭噎,或许是想叫人,但比言语更早喷出喉咙的,又是一个惊天动地的大喷嚏。

无论哈欠和喷嚏,老者口中的气息都不大美妙,喻稚青忍无可忍,默默旋着轮椅藏在商猗身后。

待喷嚏完毕,那老者总算嚎啕出声,喊得却是:“皇后娘娘......呜哇......”

没想到这哭声也是相当不凡,喻稚青感觉地面都随他的恸哭微微震颤,后知后觉意识到对方或许是将自己错认成了母亲。

他长相肖母不假,但他还没想到这老头居然男女都不分,怀疑对方是老眼昏花到了一定境地,同时发觉眼睛大的人连眼泪都比旁人大颗些,滚大的两颗泪珠从红提中滴落,若是让他哭一整天,或许真能哭出泪流成河的场面。

喻稚青出言解释,那老者勉勉强强止住眼泪,眯眼打量着嬾珄坐在轮椅上的少年,试着唤了一声小殿下。

不知为何,蒙獗族人都爱如此唤他,不过此时的喻稚青也没心思再纠结对方的称呼,见那老者的确是懂汉话的模样,遂将先前在脑海中预演多次的话讲了出来。

而商猗始终一手放在轮椅上,另一只手则按着腰间长剑,倘若喻稚青与这位老人谈判失败,那么他便可以第一时间把人抱进怀中,握紧长剑拼杀出去。

他过惯了刀尖舔血的生活,并不怕与蒙獗族人对抗,只是担心要是真打起来,喻稚青看到鲜血,说不定又会害怕。

单从殿下的身心健康这个方面来说,商猗的确挺希望蒙獗能答应喻稚青的请求。

商猗站在喻稚青身边,凝神听着他的殿下不急不忙分析着利弊,比那老者还要认真许多他已经很久没听见喻稚青开口说那么多话了。

自从出宫以后,二人相处的大多时刻喻稚青都不愿开口,有时甚至是商猗的话还要多些,所以他格外珍惜眼前喻稚青滔滔不绝的时刻。

他和殿下从来没讨论过说服蒙獗之事,这一番话全是由喻稚青自己想出,而商猗听了一会儿,发觉他所言的确有理,是一套很完美的说词。

且不论蒙獗过去对他父皇效忠的许诺,商狄野心勃勃乃是众所周知的事,喻稚青将他们从商晴口中听到歧国即将出兵的消息也道了出来,一是告诉蒙獗此事已到了无可转圜的地步,二是隐隐约约透着他们在歧国还有盟友的言下之意,为自己增加了不少筹码。

商猗过去总认为帝后对喻稚青有些过分保护,可今日听了喻稚青同老者的一番谈话,不得不承认,自己或许也有些过分保护的倾向。他的殿下的确已经比他想象中成长太多,已经能够独当一面的去与旁人谈起家国大事,不必人教,仿佛天生便领悟驭人心术。

他无端冒出一个略显惆怅的想法,若喻稚青双腿恢复,就算当真离了自己,大概也能很好的活下去,继续完成他的复仇大业。

当然,这个想法并没有停留太久,所以也没能让商猗产生忧愁除非他死,不然他自然没有离开喻稚青的打算。

他起初对喻稚青的成长惊叹过几回,如今也不惊叹了,商猗足够心无旁骛,无论他的殿下未来成长成副什么模样,自己都还是会无条件的爱他。

就在此时,喻稚青和老者的谈话也告一段落。

眼前此人的名字很长,而且没有教书先生为他取个音译的名字,喻稚青这时才知晓原来沈秋实的名字不但是光有一个春天而已,蒙獗人取名和写文章一样,先定一个主题,后面还得跟一堆相关词汇,至少也有几十个词语,沈秋实的名字后面便带了一众春日里的花花草草,只是那个先生比较贪懒,只给他选了前三个字来音译。

喻稚青原本还能以礼相待,心想至少要听完对方的名姓,哪知这位巨山一样的老者竟是喋喋不休了一炷香的功夫还没讲完自己的大名,小殿下到底没能忍住自己的恶劣个性,决定效仿教书先生,也给这位就地取名,而且比先生更躲懒,直接取了名字的前两个读音,决定叫他阿达。

当年喻稚青父亲借兵帮助蒙獗统一了塞北,蒙獗派出使臣前去感谢,阿达那时也不过三十来岁,已经隐隐有长成肉山的潜质,不过不是胖,而是相当壮实,理所应当成为了草原最强壮的猛士,故而被蒙獗首领也派去使臣团,负责护卫使臣的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