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1 / 1)

杨明晏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身后那人语气藏了愉悦,还以为是自己将商猗给活活肏硬了。

商猗清理完毕,换上干净衣衫,将药和粥盛在一旁放凉,这才又回了虫茧般的主屋,拉开遮住窗户的厚帘,霎时日光宣泄入室,显出床上那人的模样。

喻稚青睡颜亦有叫人一眼惊鸿的本事,过长的青丝凌乱地散在枕边,只是自小生得白皙,如今又因身子不好失了血色,便如同一具尸体,美得毫无生气。

“殿下,该起了。”商猗轻声唤道,替他准备起床所需的一切。

喻稚青缓缓睁开双眼,长睫生出一双摄人心魄的凤眸,眸色深邃,仿佛凛冬最寒冷的雪夜,疏离而薄幸。

商猗伺候完他穿衣洗漱,又将虎子取出:“好了叫我。”

言罢,他转身出屋,低头等了一会儿,他知晓喻稚青如今再不肯与他说话,所以也没打算真等对方唤他,估摸着时间再度进去。

喻稚青果然已经结束,阖眼靠在枕边,商猗端来水供他净手,结果不知如何又触到喻稚青逆鳞,水盆被他故意打翻,清水溅湿商猗新换不久的衣物。

喻稚青恶事得逞,却没有好到哪去,胸膛急促的起伏印证他如今心迹。他恨透了商猗,恨他令自己国破家亡,恨他没让自己丧生火场,如今只能像个废人一样瘫在床上,连自行方便无法做到。

商猗似乎也想通喻稚青的脾气从何而来,仍旧是不言不语的沉默模样,穿着湿衣为他取来粥药,熟练地用勺子喂给对方。

喻稚青还在气头上,不肯吃商猗喂的东西。

“殿下,”这种无声的矛盾每隔几日就会发生,商猗哑着嗓子劝道,“这药换了味新药材,或许能让你下地行走。”

他知道喻稚青极其希望双腿恢复,他想保住体面,并且迫不及待地渴望摆脱自己。

喻稚青不愿多看他,却无意瞥见商猗发间翘着根草梗,不由想起昨晚他睡前这家伙仍未归来,仿佛彻夜未归,面上更是冷笑:“一个亡国之人算是哪门子的殿下。倒是某人昨日深夜不返,我只当他是回宫中当他的皇子殿下去了。”

喻稚青久不与他说话,一开口便是这样的言语,而商猗永远泰然处之,继续举着勺子要喂他。

两人僵持一段时间,最终商猗手臂发酸,将粥药又热了两回,这才等到挨不住饿的喻稚青张口吃下。

商猗比较容易知足,认为如今的喻稚青没闹着要死要活想跟他同归于尽,已经算是非常的温和守礼了。

第二章

2

那日分明是商猗穿着一身湿衣忙前忙后,最后生了场大病的人却是喻稚青。

生病对喻稚青来说乃是家常便饭,许是碰上夏秋换季的缘故,这回病得狠些,他烧得失去意识,脸颊浮现病态的绯红,浑身湿得仿佛刚从水里捞出,就连昏迷时也睡不安稳,秀气的眉峰拧在一处,被商猗用带有厚茧的指尖抚平。

这场病生得持久,商猗连着许多天没往镇上露面,没日没夜在喻稚青身边照顾着,总算守得人有转醒的迹象。

长而卷翘的睫毛轻轻颤动,慢慢睁眼,如夜昙绽放般缓慢而动人地展露出那双惊心动魄的眼瞳,他脑袋残余着昏沉,目光胡乱打量,恰对上商猗始终注视着他的眼神。

目光纠缠仅是一瞬,喻稚青再度闭上眼,显然不愿理会对方。

商猗看了眼屋外天色,发现正是天将明时,遂碾灭油灯出了主屋,去为喻稚青准备早餐,房里瞬时暗了下来,再度恢复到过去那个充满苦涩药香的封闭虫茧,一室寂静,仿佛从未有人彻夜守护。

灶上火旺,米粥在锅中沸腾,商猗对着白米走神,不由想起喻稚青名字的来历。

稚青......前朝曾连着三年滴雨未降,土地干裂,寸草不生。百姓无从耕种粮食,四处闹起饥荒,纵然君主仁德,开仓接济,但始终不是长久法子,民不聊生,不少流民死于非命。

宛如人间炼狱般的日子结束于皇后腹中嫡子出世的那一夜,伴随着婴儿细微的啼哭声,突然乌云蔽月,天降甘霖,百姓纷纷跑入雨中喜极而泣,感受这来之不易的灵泽。

短短一个月内,万物生长,草芽自荒芜之地探出头来,田头葱茏,稻苗青翠,上至大臣下到百姓,无一不称那孩子为天神转世,乃是上天赐给人间的福恩,苍生盼他久矣。

然而对喻稚青而言,从皇后肚子里提前两个多月早产并不是什么好事。他刚出世时那会儿体型比耗子大不到哪去,哭声也微弱,太医当即诊断先天不足,小家伙初来人世,还没尝到母乳,反是先被喂了一大碗汤药。

帝后乃是青梅竹马,感情甚笃,宫中并无嫔妃,自然也无旁的子嗣,喻稚青一出生便被封了太子,如今全宫上下就喻稚青那么一个小祖宗,整个太医院都围着他转,提心吊胆调理着小殿下的身子,经过一年的悉心呵护,喻稚青虽还有些从娘胎里带出的虚弱,姑且算是平稳的长大。

满周岁之时,他被父母抱去泰山封禅,不少百姓早早来到山下等候,希望能见到天神转世的太子真容,然而翘首盼望多时,只看见皇后怀中厚实的襁褓。

时值盛夏,太子却以如此厚重的棉被包裹,不由令人为他的身体状况忧心,众人凝神屏息,不敢多言。

待封禅大典完毕,礼部派人呈上一把青翠欲滴的稻苗请皇帝栽下,既为感念之前三年的干旱饥荒,亦是对未来农收的美好祝愿。皇帝刚刚接过,却是皇后怀中一直安安静静的小太子闹了起来,从母亲的襁褓里挣出个粉雕玉琢的小脑袋,一个劲往他父皇怀里扑。

皇帝对这孩子向来宠溺,以为他是要父皇抱,当着所有百姓的面笑盈盈逗了逗自家儿子,哪知太子忽然伸出小手,仿佛印证那些神仙的说法,一把捏住他父皇手中的那把稻苗。

在片刻的鸦雀无声后,目睹了这一切的众人纷纷下跪,礼部自有审时度势之人,立刻领着高呼天佑我朝,繁荣永昌。

百姓群情激昂,如潮水般的声音回荡在山谷之中,久久不能平息,小太子攥着那把稻苗,懵懂到几近无情地看着向他臣服的众生。

自那以后,皇帝为他取名稚青,既是指他出生时的生机之景,亦是愿他如青翠的稻苗般茁壮成长。

与喻稚青出生时的盛大轰烈和万人祝福相比,在冷宫长大的商猗则显得格外落魄。

商猗的国家本就是王朝的附属小国,国力衰微,国君终日纵酒玩乐,有一回在宴会上仗着酒意,当着满朝臣子的面强暴了一名貌美的歌伎。

也许有部分女子希望得到国君的宠幸,但商猗的母亲显然不在其列,自那场暴行之后,她开始有些精神失常,总对着无人之处唱曲,冷冷凄凄,甚为哀怨。

国君贪慕她的美貌,强行将其纳作妃子,又将人玩弄几回,终是厌恶她的疯疯癫癫,本想斩了了事,却发现肚中已怀皇嗣,遂将人打入冷宫,未遣太医和侍女照料,摆明是让她自生自灭。

商猗便在这不被任何人期待的环境下降生,女人的疯病总是反复,倒是奇迹般地养活了商猗,她神智清明时会抱着儿子教些粗浅的生字,但大多数时候都是对着掉漆的宫墙唱着哀婉的戏曲,一遍又一遍,从晨曦唱到子夜,直至声嘶力竭,喉咙沙哑也不肯停下。

母子俩就这样一同挤在冷宫最破陋的屋子里,度过了许多年岁,后来她身体越来越差,患了咳疾,但还是日日歌唱,即便那时她的声音已如破旧的风箱,曲不成调,只能发出沙哑的嘶鸣,杜鹃啼血般咳着鲜血唱出骇人的花腔。

商猗后来告诉喻稚青,某天夜里他听见母亲越来越高亢的歌声,就如缓缓爬上山坡的朝阳,可是歌声却在最高的那一瞬戛然而止,他的太阳已经西沉。

他将母亲葬在了冷宫的一处荒地,小小的土包总生出许多嫩青的杂草,被他日复一日地拔去。

又过了几年,国君要选个皇子送去王朝当质子,这才想起他在冷宫中的骨肉,将刚满十岁的商猗接出冷宫。

临行前,国君总算召见了他。

商猗跪在冰冷的大理石砖上,而素未谋面的父亲则高坐在上面,厚厚的纱幔将两人隔绝,空气中满是脂粉与烈酒混杂后的气息,帐后不时传来女子暧昧的娇吟。

他始终低垂着脑袋,即便与生父同在一室,他们依旧是素未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