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爱国志士认出他的身份,见他还有一口气在,担心歧军会继续加害任尧,索性托了关系找马车偷偷将他运出城,待太傅头顶绷带醒来之时,已是大半个月后,歧国不仅已经入主中原,就连新的年号都已想好,而此时的任尧也已经身在南下的路上。
原本志士们的最终目的地是想将太傅送到地处偏远的岭南,结果南下之路极不顺利,商狄似乎察觉到民间还有这么一帮“余孽”,派了杀手一路追杀,可惜他们刚过江南地界,护送他的人便全部牺牲了。
话至此处,任尧顿了片刻,下意识地瞥向桌上的酒杯,指尖不自然地微微颤抖。
喻稚青原以为太傅是在伤怀那些救他之人的性命,可见到太傅额头甚至隐隐冒出虚汗,他忽地反应过来,想起过去曾听说有些人喝惯了酒后有了瘾头,虽然饮酒伤身,但不饮也会极其难受。
酒定然是要让太傅戒了的,但欲速则不达,今夜情况特殊,喻稚青故意用了赐酒的说法,让太傅饮了一杯酒。
鹅羣7二7474131果然,任尧喝过酒后虽然从脸红到了脖根,但精神反而更好,继续讲述,而喻稚青听完后,总算明白太傅怎么会和桃花源人差不多,已经不知有汉,无论魏晋了。
那时孤身一人来到江南的太傅当真是心如死灰,他不是没想过复国,但民间都说太子已死,其余沾亲带故的宗室也都被喻崖残杀,他就算想扶持都没有可以扶持的对象,走投无路之下,任尧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死,对不起那些千里迢迢救他出来的英雄好汉;活,对不起亡了的家国大义和喻稚青,在这种纠结下,太傅乘上一艘无人的破船,决定将性命交给老天。
小船遂江流而下,他闭上眼睛,等待着一个大浪将他吞噬,但那滚滚的江浪却将他送往了一个江心的小岛。
任尧想原来这就是天意,选择了这个小小的岛屿自我流放。
他无意间遇到常到小岛附近打渔的哑巴渔夫,他把所有银钱给了他,托他每过半月就送一些食物过来。
可这样的自我折磨也不能减轻他的痛苦,他每次都神情郁郁的去取食物,并庆幸那渔夫是个哑巴这样他就不必知晓外界的事实,做个自欺欺人的鸵鸟。倒是那个渔夫某日送菜时顺带给他送了几壶自家酿的酒,任尧过去喝过许多美酒,但都觉得滋味平平,浅尝辄止,但在那万分痛苦的时刻,苦酒仿佛成了最能宽慰之物。
习惯借酒浇愁的任尧倒变地好活了一些,他偶尔会写些字画当然是故意写差的那种托渔夫去街上卖,以此换取酒钱。
说他胆怯也好,说他懦弱也罢,他太苦了,必须要躲在世间一隅,才能勉强苟活。
太傅讲到这里,总算是忘了他那些所谓的君臣规矩,自己又给自己斟了满满一杯酒,随后一饮而尽。
喻稚青听完后也是五味杂陈,想劝太傅少喝一些,却又不忍心剥夺对方最后一点缓解痛苦的方式。
那日之事对死去的人是场浩劫,对活着的人来说,又何尝不是一种磨难,喻稚青自我封闭的那三年里,也无数次地想过要随父母而去,他比太傅更能了解那种痛苦。
他二人又交谈了一阵,虽然喻稚青草草讲述了自己已经战胜商狄的事,但太傅还有许多想知道的,小陛下只能一点一点回忆起那些或残酷或悲伤的瞬间,但关于喻崖造反一事,他暂未向任尧提起,免叫老师忧心。
商猗中途出去又巡视了一遍这个远离尘世的江心小岛,确认画舫已经完全沉入水中,并且四周没有追兵的痕迹,这才放下心来,没想到回去后竟看见太傅抱着小陛下嚎哭。
原来这俩师生是一脉相承的酒量差,太傅起先还死记着君臣尊卑,然而饮了几口后酒力上头,把那些规矩自矜全给忘了,单记得这是自己打小看着长大的宝贝学生,竟受了那么多的委屈辛苦,又想起过去家国动荡、天下民不聊生,如何不哀,如何不痛?
哭着哭着,他陡然想起喻稚青曾说自己残疾过几年,必须要靠轮椅出行,又记起喻稚青如今仍是行动不便,还以为小陛下是一直没好,不由更加伤怀,枯瘦的双手隔着衣衫轻轻抚着那双腿,太傅颤声说道:“这些年你受苦了。”
喻稚青起先被太傅抱住时,其实有些尴尬和抗拒的。
旧时的太傅就如他小时候那样,虽然关怀,但从不与他有过多接触,而喻稚青也预备了满腹的话来宽慰老师,可当听到太傅那样说时,小陛下鼻头也有些发酸,太傅是他的师长,而在双亲故去后,除了外祖父,太傅则更像自己的另一个亲人长辈,于是那些想好的话如何都说不出口了,最终,喻稚青声音中也带了些颤抖:“商狄说,父皇和母后是被活活烧死的......”
喻稚青讲述那些过往时,无论是提到自己的残疾,还是被商狄囚于牢狱的羞辱,他都可以轻描淡写的草草带过,唯独提到双亲的逝去时,小陛下的情绪也有些失控,他像个跌倒的孩子,独自一人时尚能强忍着不哭,但一旦遇到可以依赖的人,所有委屈便会一股脑地涌现出来。
商猗一回来便听见喻稚青的这句话,他从未知晓商狄将小陛下父母惨死的真相告诉给喻稚青的这件事,喻稚青也从未向他提起,但他不否认,其实刚带着喻稚青逃出那会儿,他便已从百姓口中听说皇帝和皇后两人相拥着被烧死的传闻。
他一直都是笼统地告诉小陛下他的父母已经去世,从未说过详情,怕当时已经几近崩溃的喻稚青承受不住那样的消息。
当然,他或许还带了一丁点的私心。
他怕喻稚青知晓父母惨死的真相,会更加的憎恨自己。
他没想到几年后,商狄会在气急之下故意说出真相刺激喻稚青,而小陛下承受着那样的痛苦,却一直没有像今日趴在太傅怀里那样,说着心中的苦痛。
男人远远站在一旁,看着喻稚青微红的眼眶,强忍住为其拭泪的冲动,没再打扰他们师生叙话,默默退出了房间。
就在关门的那一瞬间,商猗突然想起,其实喻稚青也有抱着自己这样诉说委屈的时候,只不过那时他是故意抱着自己哭泣,偷了他的匕首就往商猗心口捅。
当然,他并不是在责怪喻稚青当年险要去他性命的一剑,他只是......只是有些怅然若失。
小陛下的腿伤终有痊愈的一日,而喻稚青如今有了亲人,也有了师长,喻稚青也没必要再如旧时那般需要自己的帮助其实旧时的少年或许也不想要自己的帮助,只是那时他是个亡国之人,又双腿残疾,才不得不与自己相依为命。
好想把他囚禁起来。
脑中再度闪过这样的念头,可商猗只是背起行囊独自走向偏屋就是太傅取刀的那个房间,那里还有一张破竹板床,是任尧没喝醉前为商猗安排的住处,男人知晓,若依太傅本心,大概任尧最希望自己睡在刑床上。
至于喻稚青则留在了主房,太傅醉酒后嚷嚷着要与他的宝贝学生抵足而眠,好好地叙一叙旧。
然而男人明明知道小陛下要陪他老师同寝,可商猗依旧按照习惯将房间收拾干净,草草洗漱过后,他独自躺在陌生的床上。
不久前才经历过一场激烈的打斗,男人虽然没受什么重伤,但身上细小的伤痕倒也不少,商猗嫌麻烦,并未上药,此时伤口正细密地疼着,可商猗心中那种空落落的感觉却始终没有散去,连痛意都无法将其覆盖。
不知道阿青今日哭完明天会不会头疼。
他固然知晓失去双亲的痛苦不会那么轻易散去,但他不知道小陛下竟一直将那些委屈藏在心中,或许喻稚青内心深处依旧残存着对他的恨意,也或许是自己在喻稚青心目中仍不够可靠。
商猗只是希望喻稚青能再多依靠自己一些。
注意力全被思绪引去,商猗久不能眠,却未留意到房门悄然打开,一个人影慢慢走到床边。
“喂,睡过去些。”
商猗睁开眼,发现小陛下踏着月光走到自己床边,极不客气地让商猗给自己让位置。
“太傅不是说要和你抵足而眠吗?”商猗口上那么说,但却马上为喻稚青让出半侧床位,又替小陛下换上寝衣洗漱。
直至两人如之前的无数个午夜那样并肩躺在一处,小陛下满鼻都是熟悉的气息,方无可奈何地吁出一口长气:“他说的是醉话。”
“太傅最讲规矩了,要是明日知道自己硬要拉着我睡,恐怕又要念叨着什么君臣之礼,自悔得要寻绳子上吊。”
说完,喻稚青自己都觉得有些好笑,暗想太傅应该和卫潇很有共同语言,又忍不住像说悄悄话一般,极小声地补了一句:“而且老师一直在打酒呼噜,真是难闻死了。”
分明是些最无关紧要的话,却将商猗先前心中的怅惘全部消弭,男人沉默片刻,方接道:“你腿上有伤,何不叫我去接你。”
“我怕吵醒老师。”喻稚青翻了个身,面对着商猗那侧,“他似乎许久未得好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