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没给我剪掉商标,好难受。”李漫新说。
“我看看,”许重把李漫新搂到自己怀里,揪着他的衣领看他的后颈。李漫新皮肤嫩,脖子后面的皮肤已经被磨红了。
“这件衣服我不是帮你把所有标签都弄掉了吗,怎么还有?”许重奇怪道。
“我喜欢穿这件,妈妈又给我买了几个一样的。”李漫新把头放在许重肩窝里,整个人靠在他身上。
许重从车座后背的收纳袋里找出剪刀,一点一点沿着针脚帮李漫新把商标剪下来。
“漫新跟小重的弟弟一样,小重对他真好。”坐在副驾驶上的许重妈妈笑道。
许重的爸爸哼笑了一声没说话。
“小重想要个亲弟弟吗?妈妈再给你生一个吧?”许重妈妈半开玩笑地问道。
“不要,”许重冷冷道,“我有李漫新就够了。”
“你什么语气?给谁装样呢?”驾驶座上的男人突然怒道,回头恶狠狠地瞪了自己儿子一眼。
十一岁的许重被吓了一跳,抱紧怀里的李漫新,小声道歉道:“对不起爸爸。”
许重的父亲这才回过头继续开车。
李漫新朦朦胧胧感觉到许重的情绪低落起来,想要安慰他,便小声在他的右脸颊上亲了一下。许重低头,看到李漫新近在咫尺的漂亮脸蛋,正对着他天真地笑。
许重攥着李漫新的手腕,一直到他们下车。
车停在一栋老式小区的居民楼前,这是许重的奶奶家。许重的父亲在城市新区给她买了新的房子,李漫新跟着许重一起来搬东西。
说是帮忙,其实李漫新并没有做什么事情,只是和许重一起拿了点儿小物件到搬家卡车上。没搬两趟,李漫新就累了,他看到楼对面的小区花园里有两架秋千,便对许重说自己要去玩。
“不能去,跑丢了怎么办。”许重说。
“我不,我要去,”李漫新说,“就在对面,你在这里不就能看到我吗?我不乱跑。”
许重知道自己拗不过他,叹了口气说:“好吧,你去吧。”
他让开卡车的司机上楼去帮父母搬东西,自己留下看着卡车。一米五五的许重爬上花坛,看着小小的李漫新蹦蹦跳跳跑到对面的小花园,坐在两条铁链挂着的塑料板上。
李漫新自己用脚推地,秋千越荡越高。在视线越过前方白色的小亭子时,他看到灌木丛里有一个和他差不多的小孩蹲在那里,好像在哭。
他慢慢把秋千停下来,踩着草坪走过去,果然有一个平头小男孩蹲靠在亭子边缘。这个小男孩黑黑瘦瘦的,穿着一身校服,前胸上有洗不掉的油渍。李漫新认不出这衣服属于哪个小学,只知道和他不是一个学校的。
他一步步靠近,那小男孩听到声音,抬头望过来,眼神里似乎有点期盼,在看到是他这个陌生人的时候又熄灭了。
“你哭什么?”李漫新好奇道。
周明远没说话,用手背擦了一下脸上的眼泪和鼻涕,把头扭到另一边去,并不看他。
李漫新走到他身边,挨着他在水泥平台上坐下。细细的小胳膊碰到他的身侧,周明远感觉到另一个人的温度。
李漫新对这个小黑猴很有好感,他挽上周明远的胳膊,贴着他问:“怎么了,你哭什么呀?”
周明远闻到他身上有香香的味道,他说不出来是什么,只觉得是一种干净的香味。他扯了两下自己的胳膊,没怎么用力气,所以也就没扯出来:“没什么,我没哭。”
“你明明就在哭,我刚刚在秋千上都看到了。”李漫新说:“是谁欺负你了吗?”
周明远绷着嘴不说话,李漫新看他眼睛红红的,似乎很委屈,便又说道:“你给我说呀,有人欺负你,我可以帮你,我们一起去告诉你爸爸妈妈。”
周明远突然泪如泉涌,不断用双手手背擦着眼泪,崩溃地哭道:“我没有爸爸妈妈,我没有爸爸妈妈了!”
李漫新被他的话吓到,又很心疼他痛苦的样子,一下子也开始掉眼泪。他搂住周明远的脖子,紧紧抱着他说:“你别害怕,我帮你想办法。”
十岁的李漫新也想不出什么靠谱的办法,他想要不然就让自己爸爸妈妈把他收养了吧。就在这时,他注意到自己的卫衣上居然被蹭上了血迹,在白色的布料上格外显眼。他茫然地抬头找血迹的来源,才发现对方的右手正在流血。
“你受伤了!”李漫新抓过周明远的手腕,掌心里有一道长长的口子正在向外渗血,看上去像是被刀割伤的。
“我带你去医院!”
李漫新急着要起身,还没站起来,就又被周明远拉回去,抱在怀里。周明远已经开始依赖这个香香软软的小人,他还带着哭泣导致的鼻音,下意识说道:“我不去医院,去医院要花钱。”
“没关系,我爸爸是医生,他给你治病不要钱。”李漫新着急地说。
周明远有点犹豫,他总是被训斥不要生病、为什么要生病、去医院很花钱、给他看病是赔钱买卖,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告诉他去医院也没关系。正在这时,另一道带着怒意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李漫新!”
许重绕过灌木丛走进来,看到李漫新像平时对他一样,钻在一个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小孩怀里。
周末还穿着校服,袖子和前襟上布满黄黑色的污渍,眼神畏畏缩缩,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一看就是个穷鬼。许重上前一把就把李漫新从对方怀里捞了出来。
人被抢走,周明远莫名一阵愤怒,同时他也隐隐感觉到这个稍微比他高一点的来者对他的敌意,就像是两人在争这个叫李漫新的男孩。
“你不是说你不乱跑吗?”许重厉声道。
李漫新没有注意到许重在生气,拽着许重的胳膊急切道:“许重,他手上流血了,我们带他去我爸爸那里治一下吧!”
许重用一种鄙夷又恶毒的眼神望向周明远,在这个眼神里,周明远突然意识到,他和他们是两种人,而他就像是一个起了贼心,偷偷摸了别人的宝贝的小偷。
第一次接触到这样的眼神,自卑、不堪和羞耻像阴影一样铺天盖地笼罩住周明远。他从来都知道自己家庭困苦、生活拮据,却因为身边的老师、同学和自己的情况大差不差,并没有觉出什么比较带来的精神痛苦。贫穷就像一把不断在磨刀石上削磨的刀,积攒多年,终于在这一刻捅向了他的心脏。那些超市里不能买的零食、商场橱窗里崭新的衣服、只有弟弟的房间里才有的家里唯一一台空调,原来都像面前漂亮、白净又纯真活泼的李漫新一样,是自己不配得到的东西。
此刻周明远唯一能够想到的维护自己自尊心的办法,就是逃跑。他迅速从草坪上站起来,转身一言不发地离开。他想跑,他的内心想要立刻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他的身体却只是在僵硬地走着,因为跑开会让他已经碎成片的自尊心被彻底碾为灰烬。他听到李漫新在身后喊:“你去哪里!你的手还在流血!“
“你为什么一直拽着我!你放开我!他要走了!”李漫新想要甩开许重,许重的手却像钳子一样,要把他的手腕骨捏碎。
许重的脸色阴沉地可怕,他只是抓着李漫新,却不说话。李漫新茫然地看看许重,又看看周明远的背影,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最后,他冲着周明远喊道:”喂!我下周还来这里找你,就在这个亭子这里!“
许重拖着李漫新,回到楼下,把他塞到父亲的车里,重重地关上车门,又走到驾驶座前,把车钥匙拔下来,把李漫新锁在了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