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后就见那阶梯上的白玉石逐一浮空而起,于沉云欢身旁几尺之处汇聚,雪白的光华四溢,无数薄片凝结,垒筑成一块通体雪白,棱角分明的玉石碑。
石碑散发着莹润的灵光,上方有金字闪耀,仙气飘飘,在皓月下伫立。沉云欢这才首次看清楚了这玉石碑的真面目,记忆刹那便回到年初的雪域之行,她顶着漫天风雪阻拦妖邪,为其他仙琅宗弟子断后,却忽而见面前白光闪烁,一座高大的白玉石碑在光芒中若隐若现,还没等她仔细探查,便双眼一黑毫无征兆地晕过去。
也是从那时起,她丧失了所有灵力,灵骨尽毁,灵脉枯竭,完全成了一个废人。
这玉石碑似乎是一切的源头。
沉云欢从烈火中锤炼新骨,经过千万次焚烧,自泥泞之中生生劈出一条新的道路,用了近乎一年的时间,终于走到这玉石碑的面前,触及真相。
她仰头,看见玉石碑上方刻着的金色小字分为两部分,左边则写着沉云欢的大名以及生辰八字,右边则是阿瑶及其生辰八字,除却名字以外,其他皆一模一样。
沉云欢从前并不是毫无所察,比如为何她已经修出灵识的不敬剑转头认了?*? 薛赤瑶为主,比如薛赤瑶分明灵力浑厚身法却平庸,比如薛赤瑶进阶飞快,好似踩着云朵扶摇而上,好似什么都不做体内的灵力就可以不断突破。
沉云欢自认天赋是人界独一无二,活了那么多年还没遇到第二个人比她的天赋高,凭空出现个薛赤瑶轻而易举得了她原本的一切,空有一身庞大灵力却不知如何使用,次次都败在她随便出手的几招之下。
“原来如此,偷命术。”沉云欢望着那与她完全相同的出生年月,不由笑了一下,在这一年漫长的日夜之中,她无数次想过自己灵力尽失的缘故,可终于得到答案的时候,竟是不知为何却十分平静。
这失传已久的古法禁术,完成的条件相当严苛,并非生辰八字相同就能偷命,需天时地利人和三者合一,要在阴年阴月阴日阴时于阴阳汇合灵力充盈之地,且偷命者的命格须得与被偷者相当,倘若是命薄之人偷天生富贵,自身的骨头承受不住偷来的命格,亦会失败。
薛赤瑶生于雪域山脚,与外世隔绝,根本没有施展偷命术的本事,不用想都知道这背后的始作俑者是何人。
沉云欢确实也没想到,沈徽年将她带回仙琅宗收为弟子,自五岁起便悉心教导她,授她行事之道、无双剑术的同时,竟也在她身上谋划一场偷天换日之局。
“一开始,我并不适应你的命格。”薛赤瑶也看着那玉石碑,真相大白的瞬间,她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话也跟着多了起来,“你的气运实在太强,我的凡骨承受不了,日日夜夜都身上的骨头都像被千锤万凿一样痛苦,恨不能将自己骨头都卸下来。后来你习得天火九劫,我更是没有一刻得到安宁,你每渡劫进一阶,我便像从万丈深渊摔下去一回,你恐怕永远不能理解那种痛苦。”
沉云欢听得耳朵一动,抱臂转身,疑问:“那你怎么还没死?”
“我怎么能轻易死?”薛赤瑶直勾勾地看着沉云欢,那双颜色略浅的眼睛里浑浊不堪,竟是承载了无比浓烈的恨意与厌恶,好似从骨子里迸发出来的堆积了许多年的恶意,“你都还没死,我岂能走在你前面?”
沉云欢莫名奇怪。她觉得薛赤瑶对她的恨意实在来得莫名其妙,细细想来,从当初第一次见面时薛赤瑶都难以掩饰对她的厌恶,可沉云欢此前与她没有任何接触,两人出生地更是远隔千万里,何以招来这么汹涌的恨?
“为什么?”沉云欢思来想去,胡乱猜测道:“因为你娘不爱你,所以你嫉妒我嫉妒得发疯?”
此话惹得薛赤瑶横生怒意,“谁说我阿妈不爱我,少胡说八道!”
沉云欢耸肩,“可是我看到的记忆里,你活得连仙琅宗以前看门的老狗都不如。”
薛赤瑶见过那只狗,的确被养得肥肥胖胖,皮毛光滑,因年纪大了,有时上下阶梯还会有弟子抱,待遇甚至高于部分低阶弟子。
她忆起在此地生活的十七载,那的确是不堪回首的痛苦记忆,她被薛赤瑶知道,她被肆意打骂、苛待、折磨之前,是有过一段幸福时光的。
她道:“十岁前,我阿妈很爱我。她是村里的大巫,受人敬仰,但不管走到何处都会将我背在背上,或是抱在怀里,她说这天底下,她最爱的人就是我。”
“可十岁那年,她在深夜出去了一趟,再回去后便性情大变,开始无穷无尽地折磨我,将我像牲口一样对待,她总是问我恨不恨她,其实我心里有一点恨,但是我总希望她能变回从前那样爱我,我怕我一旦说了恨就再没有机会回到从前,所以我一直回答不恨。我当初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何我每次说了不恨她,她就要疯狂地打我,好像一定要将我打得对她恨之入骨才算满意。”
薛赤瑶勾起一个淡淡的笑,道:“但是我终究没有等来那一日,去年五月,我阿妈死了,紧接着我阿哥也跟着不见,等我再见到他们时,一个被钉在棺材里,一个成了白骨。”
“他们的死有蹊跷,村中无人告诉我答案,直到有一日沈徽年找上了我,他告诉我,进入鹿台就能得到真相,为了求真,我来了此处。”
薛赤瑶抬起头,双眸满是冰凉之色,望向那金碧辉煌的檐下牌匾,道:“你可知我们这些世代生活在此处的人是什么?”
沉云欢上哪知道,但料想薛赤瑶也并非真心向她提问,便没有回答。
果然就听薛赤瑶自顾自道:“我们都是人牲,是压阵的祭品。雪域封印的源头落在此地,青铜鼎需以活人为祭,才能长久地保持效用,所以我们村落世代传承着以人献祭的规矩。此地虽与外地隔绝,密林成群,但想要离开也并非绝无可能之事,可当初在此地落成鹿台压阵的圣人们同时也在此布下咒法,只要饮用祭品之骨肉熬煮的汤,魂魄便永远连同这往生石一起压在此处,永不得出。”
“我们村的习俗便是十二岁举行成人礼,可得大巫赐一碗神明祭品,喝了之后便可受到神明庇佑,免于邪肆侵体,平安健康长大。我母亲便是知道这些真相后,开始对我疯狂管束,不准我偷吃别人给的东西,不准我吃肉喝汤,她要我恨她,还要我的灵魂自由,离开这片命中注定被献祭的土地。”
“多可笑,圣人救世,为镇压天魔封印,便用我们这些人的血肉填补。”薛赤瑶满目悲凉,看向沉云欢,“我们的命就不是命吗?”
先人以小换大,画地为牢,将这些人的灵魂困于此地,日日夜夜滋养压阵的青铜鼎,以此来换取天下的安宁。
这对于薛赤瑶这种于此地土生土长的人来说,真相便是灭顶之灾。所以当初薛赤瑶的母亲进入鹿台得知真相后,性情大变,像个疯子一样虐待薛赤瑶,那一声声怒不可遏的责罚和抽打中,都在无声地呐喊着要薛赤瑶走出这片土地。
而薛赤瑶得知真相后也崩溃了,她的确如母亲所愿离开这片土地,却踏上了另一条歧路。她答应沈徽年配合偷命之术,将沉云欢的命格偷为己用,日日夜夜受之煎熬,只为今日。
沉云欢沉默地与她对视,心知这的确是一桩难断是非之事。
“沉云欢,你母亲死的时候,你为何不救她?”薛赤瑶认真地朝她问道。
“死了的人怎么救?”沉云欢漠然反问。
薛赤瑶在她脸上看了又看,没见半点动容,不由冷笑:“这些话你说与别人当个借口也就罢了,可骗不了我。你习得中境星火,看得见生命,你本有机会救她。”
沉云欢这次却不再矢口否认。
她在仙岩洞底下的黄金殿之中突破中境最后一劫,的确能借星辰之力看见别人身上的生命线,从那一刻,她就看见了母亲身上的生命线。
活人的生命线是焕发着光彩的,或是明亮或是黯淡,据其主人的身体状态决定,而死人的生命线则满是晦暗,不见一点光明。
也是那时她才知道,母亲已经死了。
想为她续命也并不难,沉云欢只要将别人身上的生命线拽下来,与她的生命线连接在一起,这样便能让她继续存活于世。
可凡人并无掌生死之能,肆意更改别人的生命乃逆天而为,一旦沉云欢用九劫神法行此事,神法便会毁于一旦,再无进阶的可能。那时沉云欢在夜间辗转反侧,想了许久,才明白往日那些得天所授神法的历任前辈为何总是卡在这中境的最后一劫。
沉云欢当然不愿意经受与母亲生离死别,可她还背负着天责,还要承母亲生前所愿完成她用这条命所换来的责任,更不可能违背母亲心中的善道,取别人性命为她续命。
这些,沉云欢在当初落下第四道天鼓雷火时就已经想得分明,至今仍不曾改变想法,“我娘以生命为民除害,践行大道,是死得其所,为何执意要她活?”
“真是无私。”薛赤瑶满脸讥讽,轻轻摇头,说着风凉话:“沉云欢,你这种大善大恶之人,往往都是冷血无情,六亲不认的,你母亲生了你这么个女儿,也算是她八辈子不走运,眼瞎心盲,白白为了你搭上一生。”
沉云欢可以坦然面对母亲的死,却不能容忍任何人对她诋毁,听到薛赤瑶这轻佻的话语,沉云欢怒上眉梢,染得眉眼愈发肃冷,身形随风而动,不过刹那就已抵着刀背掠至薛赤瑶的面前,热浪裹挟着烈风而下,劈头盖脸地砸在薛赤瑶的脸上!
她匆忙抬剑抵挡,就这么一下,便将薛赤瑶从石阶上打了下去,飞出去几丈远,仓皇地落地。但她稳住心神之后却并不见半分惊慌,仿佛还为激怒了沉云欢而颇为洋洋自得。
“沉云欢,你当真以为你这一路走来运气那么好,平白无故就那么顺利?从你们离开京城开始,一路上没有任何人的拦路打扰,进入西域后更是一路深入腹地,寻得身世,还有你那师兄虞暄,又如何轻而易举得到巫神骨,还不是有我们在背后尽心尽力为你铺路,助你进阶。”
“那还真是劳烦你们费心了。”沉云欢携火而至,墨刀雷霆万钧,重重砍在薛赤瑶的剑上,只听脆声轻响,薛赤瑶的剑上出现轻微裂痕。沉云欢翘着嘴角,笑意却未达眼底,“你命薄,承不住我的命格,我来帮你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