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大约是一场冷寂的风雪,默然无声,却又无比喧哗。
沉云欢的手指在面具的眼眶边轻轻抠弄,想了一些反驳的话,还没找到合适的话,就听师岚野又道:“我要跟你交换。”
怪得很,他以前不会这样提要求,而且话中的用词竟然不是“想”而是“要”,没有请求之意,当下很像是戴上面具之后被凶神夺舍。
沉云欢轻哼,“你觉得我会跟你换那张丑陋的面具吗?”说着她就将面具往脸上戴,还说:“我还觉得这面具跟我相似呢,我也有很仁心的一面,只是很少表现出来罢了。”
戴好之后她转身要走,却忽而被师岚野从后方攥住了手腕,将她拉停。沉云欢回头望,只看见那张凶恶无比的面具下,有一双清凌而漂亮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日落时沉云欢在街上逛够了,问着路摸去了将军府,进门时将手中的玉牌一亮,立即被恭恭敬敬地迎进府中。刚走没几步,就听见后头有人喊,“云欢姑娘,岚野兄!”
沉云欢回头,顿时被一片金光银光闪了眼,稍微眯了眯眸子才从光芒里看见了奚玉生的脸。
奚玉生在吃穿用度本就是铺张奢靡的作风,先前与沉云欢一同赶路倒是收敛不少,这才刚回京城他马上就换了套装束。他身着黄色衣袍,宽袖轻摆,衣服上以金银交织的丝线绣出双鱼水纹,羊脂玉的腰带上挂着翡翠禁步,头戴玉兰金冠,垂下的赤色长缨落在肩头,脚下踩一双黑金如意锦靴,从头到脚无一不彰显着“富贵”二字。
楼子卿落后他半步跟在后头,与先前的形象也大不相同。进宫面圣须穿着朝服,他将官帽摘下来吊儿郎当地搂在胳膊处,衣摆随着步伐飘动,端的是意气风发的模样。一回家,口音都变了,“哟,这不巧了吗!你们刚回来?”
分明才几个时辰未见,奚玉生倒是表现得像是久别重逢,眼角眉梢尽是喜悦,脚步稍快地走上前来,拱手行了平礼,“我与子卿本想着去街上寻你们,不曾想刚进门就碰上你们回来,我们果真还是有缘分的!如何,京城好玩儿吗?”
沉云欢揉了揉眼睛,再抬脸时面上也带着笑,“热闹得很,街上像办年节。”
“差不多,这几日是祭神日,在京城,一年之中也就过年和祭神会有这般热闹。”奚玉生笑吟吟地说话,视线一掠,看见她腰间挂着一张黑面獠牙的面具,惊讶道:“云欢姑娘何以买了一张凶神面?”
沉云欢摸了摸腰间的面具,转头看了师岚野一眼。这人倒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完全没有半个时辰前他站在街头拉着她,不换面具便不让她走的偏执模样。
奚玉生弯腰仔细研究了一下,又道:“此为杀神面,通常是屠夫,或是阴门商户会在祭神节戴这种面具,云欢姑娘还是换一张为好。”
沉云欢立马将腰间挂着的面具接了下来,随手扔给师岚野,道:“那我回头去街上再买一张。”
“街上卖的大多相同,我让人打一副特别的面具赠你和岚野兄。”奚玉生热情道:“正赶上祭神节,这几日我和子卿带你们好好玩一玩儿,不必跟我们客气。”
沉云欢刚要说话,就听师岚野道:“不必,我已经有了面具。”
他一边说着,一边将那张吉神面拿出来,沉默地往脸上戴。
沉云欢纳闷,又不是在街上,这都要回屋子里了,还戴什么面具?
奚玉生称赞道:“这面具倒是与你极为相称,你当真是会挑啊。”
师岚野一板一眼地回答,“我不会挑,是她买的。”
于是奚玉生又转而称赞沉云欢。面对这种赞扬,沉云欢少不得要客套谦虚两句,二人便一来一回地聊起来,站在边上的师岚野越发沉默,一种即便是戴着吉神面也压不住的阴沉溢了出来。
楼子卿站在后面瞧着,没忍住翻了个白眼。奚玉生平日里倒是细心体贴,能够看懂旁人的脸色,就是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是看不懂师岚野那显而易见的厌烦,怪得很。
不过要说邪门儿,师岚野这人也不遑多让。别人看不出来,楼子卿可门清,师岚野虽整日面无表情,实则看着他们时的目光充满冷漠,那显然是不喜他们的表现,只是从不开口说出来。
眼下戴上面具,那股阴森的冷漠更甚,好像奚玉生再拉着沉云欢聊两句,他就要发疯似的。
在他说出什么难听的话之前,楼子卿赶忙上前两步扯了扯奚玉生的胳膊,道:“奚少爷,他们二人刚从街上回来想必已经累了,明日还要进宫,就让他们早点回去歇息吧。”
“也是也是,那你们快些回去吧,”奚玉生连声应是,还颇为依依不舍地说:“明日等你们从皇宫出来再聊。”
沉云欢应了声好,话音还没落下,师岚野就突然伸手,抓住了沉云欢的手转头便走。
“你怎么了?着急回去?”沉云欢体贴地询问。
师岚野道:“不必听了。”
沉云欢:“什么?”
师岚野头一次将话说得这般尖锐,带有明显的攻击性,“他方才说的是无用的废话,听便是浪费时间,应和更是。”
沉云欢惊讶,“你怎么能这般说他?”
一路上师岚野也算是整天抄着饭勺颠着锅给奚玉生做饭,沉云欢还以为他与奚玉生关系尚可。
师岚野出奇地冷漠,只道:“事实如此。”
他又补充道:“许多人一生都在说无用的话,不必什么都听,什么都应。”
102 ? 玄门无用(二)
◎这句话里的‘枕边人’指的是夫妻。◎
沉云欢越想越觉得奇怪, 趁着师岚野在院中洗衣裳的时候,她又爬起来拿着桌上的面具,凑近了灯去细细地瞧。
面具是她亲手挑的, 入手的时候她就已经仔细探查过, 能够确认面具上不带有一丝灵力,就是再普通不过的凡间俗物, 却是不知为何师岚野戴上之后, 好似发生了些微妙的变化。
沉云欢曾听说过世间有一种被称作傩面的灵物, 戴上之后便能请神上身,与乩童类似,用于祭祀的巫术,可那是九江郡等地的风俗,并不在京地盛行。
沉云欢想到师岚野方才站在昏黄的天际之下, 落日余晖披在他的身上, 墨纱晕开金晃晃的光芒, 蓝色的吉神面具遮住他的面容,锋利的冷漠从他的周身流泻而出, 彻底压住了他平日里的那些平和。
夜明珠点亮的光芒十分柔和, 照得面具上银线绘画的莲花隐隐发光,看起来还真有一丝神秘在里头。沉云欢百思不得其解, 将面具戴在脸上, 试了又试,始终没察觉出问题。
“吱呀”一声, 卧房的门被推开,师岚野披着月色而入, 一抬眼便看见她站在灯下把面具反复往脸上戴的动作。
显而易见, 她又开始起疑心了。沉云欢在万事不挂心之时, 会显得迟钝,好似什么都发现不了,但在有些时候又十分警觉。区别在于只要是她所在意的事情,分毫的变化就能立即引起她的注意。
他默不作声地跨过门槛,转身将门合上,一边往里走一边思考自己是哪里表现得反常,觉得可能是傍晚时多说了那两句话。
他在桌边坐下来,短暂的安静过后,他拿过上方放着的墨刀,取一方锦帕,拔刀出鞘,轻轻擦拭着。
沉云欢对着面具也没研究出个所以然,随手丢在桌上,突然来了闲聊的兴致,其后半个身子趴在桌面,凑近师岚野低声问,“你说,京城中那些关于太子的传闻,都是真的吗?”
师岚野没有断论,只是道:“世间的传闻,总是一分真九分假。”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这毕竟不是寻常人家的事。”沉云欢伸手拽了个凳子,挨着他坐下来,道:“天机门历代掌门人自小便是在皇室的司命宫修习,继任之后便会倾尽毕生所学辅佐皇帝。天机门现任掌门晏少知,精通玄门,是天下间极其少数人之中,能够将神演天机修炼得几乎接近神法的人,但他的师父则更胜一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