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看了一天奏折,靠在椅背上,听到这?一消息时,双目疲累地轻阖,案边的?琉璃灯再亮,张荦都觉得看不清上头?人的?神色。
其实,前段时间锦衣卫就察觉到了徐党的?异动。庄妃偷偷收买宫内近卫,祁溯暗中联络京畿驻军,还攒聚徐党各位大人手中的?府兵力?量。
当今皇帝是少年天子,那一手将他推上皇位的?徐氏势力?,曾是他头?顶的?阴影,也曾被他踢下神坛,这?一次,终于到了父子相争、兵戎相向的?最终局。
他眼皮轻颤,缓缓半睁开,许久才暗暗道:“可他到底是……”
到底是什?么?皇帝没有明?说?,不管是什?么,祁溯到底是他的?亲生?儿子。他的?亲生?儿子与徐氏站在同一边,要联合外人来对付他。
虽说?皇帝一直以?来对祁溯这?个长?子并没有特别的?亲昵,但他膝下子嗣不多,真要眼睁睁看着亲生?儿子去赴这?场灭顶之灾吗?
灯下,皇帝缓缓翻覆宽大的?手掌,惨白奏章上投放的?影翳,转瞬变状。
他瞥见手背上那淡棕色的?岁斑,不禁心中感叹,自己真是老了,从?前怎会?这?般优柔寡断?
他望向下头?恭敬候立的?张掌印,不咸不淡道:“昨日,惠妃来找朕新拟了殉葬名单。”
为了防止皇帝暴毙,大殷的?殉葬名单都是提前定好的?,每四年更?新一次,就跟每四年一次的?大规模选秀一样。
前人在制定这?项规则时,确实也是根据选秀的?时间来定的?,有新人上位,自然也会?有新人殉葬。想象一下,那些娇花堪堪含羞带怯地初绽,就已经有人给她们的?花期烙上了注定的?句点,太残忍了。
虽然本朝皇帝近几年已经不大选秀了,但是拟定殉葬名单的?旧例未废。惠妃娘娘代行皇后之职,每次还是会?照例来乾清宫走一遭。
天子近臣,最重?要的?一项技能就是揣测圣意?。揣测得好与不好,往往就是升迁的?关键,有时甚至是保命的?关键。
上头?,皇帝话音刚落,张荦就扑通跪下,已然猜到了皇帝此时提殉葬的?意?图。
惠妃与兰嫔同属于了六皇子阵营,等到徐氏势力?一去,湘王一倒,六皇子的?赢面就更?大了,更?何况皇帝一直心属祁澹,这?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的?事实。
而今中宫虚悬,所以?就有了惠妃和兰嫔,以?后谁更?适合当太后的?问题。皇帝在徐太后的?阴影下长?大,肯定不希望自己的?儿子也有个强势的?母后。
兰嫔本来不染是非,无欲无求,可惜的?是因为徐党的?煽动弹劾,有些言论说?她与张荦走得极近,皇帝本来并不太在意?此事,更?加猜不到自己的?妃子能和个太监暗生?情愫,他根本就不会?往那方面去想。
但若说?兰嫔与张掌印为权势勾结,这?还是极有可能的?,如果再加上惠妃恰到好处的?适时挑拨,很容易就能使皇帝对兰嫔心生?忌惮。
武帝‘立子杀母’的?故事,皇帝从?小就在史书?上看过,‘主少母壮’,祁澹又与兰嫔关系亲近,难保日后不会?对养育恩重?的?蓝芷言听计从?,这?些都是隐患。
所谓嫔妃殉葬,一方面是残忍的?旧制,另一方面也是统治者防止外戚干政的?有效手段。皇帝曾不止一次地想过,若是当年徐太后能在先帝的?殉葬名单里,是不是就能少了很多无休止的?斗争?
所以?,皇帝是在告诉张荦,兰嫔已经在他的?视线范围内了,只要他想,就可以?毫不费力?地除掉。
一人之下的?张掌印,终是免不了被那‘一人’猜忌的?命运。
张荦忙磕头?,涨着脸道:“湘王殿下素来敬顺,对皇上孝景有加,若真有悖逆之行,定也是受奸人胁迫,无奈参涉罢了。若说?风光霁月的?湘王狼子野心,谁会?信呢?又不是奴才这?等在坊间声名狼藉的?小人。”
他说?到后半句时,语带戏谑,逗得上头?的?人也展颜大笑起来,“哈哈哈,锦年没有看错人,你小子是个聪明?的?。”
苏贵妃临终前说?,‘费尽心机除掉一只狼,不过是又养大了另一只’。帝王权术,不会?让这?样的?事出现,苏党已灭,徐氏也只剩回光返照,那些能威胁到皇权的?势力?都将覆灭,张掌印也就没有他存在的?价值了。
狼子野心的?阉狗胁迫皇子发动宫变,这?样膝下单薄的?皇帝能保自己儿子一命,祁溯或圈禁或流放,可以?不被处死;而张荦作为这?场阴谋的?始作俑者,万死难辞其咎,皇帝还能借机削弱阉党的?势力?,一举两得。
阉党,皇帝默许陈锦年一手培植出来的?势力?,诞生?的?使命就是替皇帝服务,如今要灭亡也该是为皇帝服务。有用则留,无用则弃,此方为帝王之术。
皇帝望着底下那个跪成一小团的?人,“年纪轻轻能到今日之位,不容易吧?你倒没有怨言?”
“能为皇上效命,是奴才三生?之幸,奴才无怨无悔。”张荦恭敬地叩首,“只求事成之后,皇上能留奴才一条贱命,奴才想出宫看看。”
皇帝选择此时跟张荦把?话挑明?,本就没打算背后玩阴的?,张掌印风里来雨里去为他赴汤蹈火,临了放弃权势、背负骂名,竹篮打水一场空。
上位者漏漏手指缝,能给这?个太监留一命,实在也没必要赶尽杀绝。
“出宫?”皇帝颔首应下,又徐徐望向那金碧辉煌的?大门,可宫殿外漆黑一片,除了一重?又一重?的?宫墙,似乎什?么都望不到,“得空可曾去看看你义父?”
皇陵离王宫不算远,一两日的?路程,张荦出宫办事,顺道看过几次陈锦年。
原以?为这?个曾在宫中呼风唤雨的?司礼监第一人,离了王宫少不得要添几分落寞憔悴,可陈锦年看上去似乎跟在宫里没什?么差别。
他穿着一样的?灰蓝褂子,天不亮就起,夜很深才睡,每日对着皇城的?方向虔诚祷拜。除了再没有繁冗的?宫务要处理,他每日活得跟在宫里,别无二致。
张荦跪在地上点头?,“去看过几次,义父他身子骨还算硬朗。”
“那就好,就好……”皇帝低喃着,拖着沉重?的?身子站起来,张荦见状忙上去搀扶,并很有眼力?地给他披了件外褂子。
皇帝接过时,拍了拍他的?手,“除了锦年,也就你最尽心。”
张荦福身答道:“义父离宫前,嘱咐奴才,要照顾好皇上。”
皇帝长?吁一口气,用不需要人回答的?音量,自言自语:“这?偌大的?王宫,上万人都喊朕主子,却?只有一个锦年,捧出一腔真心待朕,可惜啊,还是被他们逼走了。”
张荦抬眸,望着那个默默走向蟠龙宝座的?明?黄身影,年近半百的?天子,再怎么顶天立地,走路也像寻常百姓家的?老人一样,腰有些弓了。
他一步一顿,缓缓迈向独立高?处的?龙椅,衬得窗外的?夜风,孤独又凄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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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跋涉一路,历经繁琐的?奠祀礼节,终于抵达了太后停灵的?皇家寺院,待明?日正式下葬,行完封陵仪式,才打道回宫。
入夜,大家都在屋内休整。
蓝芷攥着茶杯,神色紧张地坐在灯下。
不多时,外头?有轻轻的?叩门声。
她忙起身冲到门口,一荆钗布裙的?女子,正对她浅笑。
当初大行凤驾来寺院停灵,白荼请旨出宫,前来侍奉香火,如今两人已大半年未见。
曾经那个穿着考究、妆发精致的?东西六宫宫花,似乎大变了一个样,消瘦不少,衣裙也透着简朴单调,好在她还是笑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