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缕神圣的光辉给神殿增加了些许温度。
这缕绿藤林乐一认识,是寄生在梵塔身体里的虫草,它一直负责保管蜂后权杖,原来爬满神殿外墙的绿色藤蔓都是虫草的一部分啊。
虫草天星放好权杖后,伸出一缕卷须轻轻擦擦表面的灰尘,光可鉴草,十分满意。
其余的藤蔓在打扫神殿其他地方,穹顶的蜘蛛网,地缝里的苔藓,都清理掉,还有一缕藤蔓留守在梵塔休息的地方,一片叶子盖在他上空,遮住四壁镶嵌的照明星石散发的幻光。
林乐一一路小跑溜到梵塔身边,扶着膝盖在他身边蹲下,好大一只刺花螳螂,简直像一匹黄绿色的马,这样看就和异形入侵的外星螳螂一样大了。
他在睡觉吗?眼睛和平时醒着的样子差不多,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过去,他的金色大圆眼睛上的俩小黑点总在盯着自己看似的。
四条带有淡绿环斑的长腿软绵绵的,根本无法保持站立,身体几乎完全瘫在手缝娃娃身上了,两只捕捉足收拢在胸前,这不是螳螂健康状态的休息姿势,看上去快要死了。
梵塔从来没显露过如此虚弱疲态,哪怕当初被自己一箭当胸穿过,他都还能笑着挑衅回来,就连被天使人偶的沙漏吞没都伤不到他一根汗毛,他那么强大,应该是无敌的,他怎么能倒在这里,这么狼狈,像失去供奉的野鬼倒在孤坟前。
他身上布满尖刺,林乐一伸出指头摸了摸,虽然扎手,但因为自己是个布娃娃所以感觉不到痛。
他平时很机警的,可是这样触碰他都没醒来。
林乐一轻手轻脚掀开他泛着黄绿荧光的美丽翅鞘,那具色彩斑斓的外骨骼现在残破不堪,体壁的颜色都被烧掉了,伤口在向外渗流半透明的液体。
怎么会这样?
这伤痕的状态有点眼熟,和大黄蜂过圣湖时脸颊上着火的伤痕很像。
当时亚瑟说什么来着。林乐一敲了敲脑袋,坐在地上绞尽脑汁地想,要烧尽人类的体液,防止旧世界的病菌感染圣殿的虫卵。
人类体液?都包括什么?血液、眼泪、汗水还有
林乐一突然瘫坐在地上,抓着衣领喘不过气。
分别那天在列车上,林乐一已经数不清自己把多少脏东西蹭在梵塔身上了,洁白神殿里只喝露水的大祭司被自己玷污了。
而且不止一次,梵塔在解除居民楼魇灵威胁之后,就回来复命过一次,现在是第二次。回想那时候,他们应该接过吻,拥抱过,还种了草莓,还那一次他就应该被烧过了,没得到教训吗,为什么第二次还要继续?是因为我老是撒娇贴上去才不得不回应吗,因为是预言之子,所以我的要求必须不惜代价去满足吗。
我还那么用力,故意弄痛他,逼迫他说一些他不想说的话。林乐一低下头埋进臂弯里,不敢面对自己制造的惨剧,只是太迫切想得到他的疼爱了,拼命贴近他,偏偏忘了自己也浑身是刺。
虫草大扫除结束,心满意足回到梵塔身边,震惊地发现了鬼鬼祟祟的手缝娃娃林乐一,藤蔓尖端探到林乐一面前,卷须搭在他头上,纳闷打量。
虫草的智慧不够高,记忆力也差,这小东西仿佛从哪见过,但又想不起来。
一律按垃圾处理吧,扫地出门!
林乐一被扫下神殿台阶,但很快又顽强地爬了上来,试图穿越虫草的防线接近熟睡的梵塔,但虫草也不准小垃圾污染宿主,林乐一爬上来就给他扔出去,反复几次,最后一个全垒打给他甩到了森林里,这下清净了。
窸窸窣窣的响动让梵塔有些不耐烦,疲惫地举起三角脑袋,张望神殿入口,那里到处都是疯长的虫草藤蔓。低智慧的寄生真菌又在拆家了,无需理会。
经过短暂的精神切断式深度休息,身体恢复了点力气,能支撑住人形态的消耗了,他从娃娃身上爬下来,体型扩大,恢复人的模样,疲倦地坐在地上,一身冰冷金饰哗啦作响,长发垂落在石砖上。
伤势还不算太重,被烧过的地方只有皮肤破损而已,过一阵就能完全恢复了,但是体内的黏膜受损比较严重,每时每刻都在刺痛,抵抗这股剧痛耗费了大量了体力,接下来还要调查幽灵幻王的化茧之地,可能会耽搁回旧世界的时间,那小孩又要等得委屈了。说起来,派出去的黄蜂岗哨还没消息吗?
梵塔心里一空,艰难站起身扶着墙向神殿外走,闭上眼睛感知有没有人在呼唤“FAN TA”,有没有人在新旧世界期盼着他,而且只要他,别人都不行,他就要到那里去,在真正虔诚的孩子面前现身,保护他,抱着他,再听他绘声绘色地讲梵塔存在的意义。
才走两步就跪了下去,手撑着绞痛的小腹,唇角渗出血丝,滴落在纯白地砖上。
他用指尖擦拭,但血迹渗进了石缝里擦不掉了,这块污渍在一尘不染的神殿中显得尤为刺眼。
心头涌上一阵没来由的暴躁,他握拳重锤地面,将那块擦不净的砖一拳打碎,然后发出一声发泄的咆哮,双手拍地,地底的植物种子全部被祭司的鼓舞唤醒,挤开地缝疯长,将无暇的神殿冲成一个热带雨林景观箱。
草叶顶破砖石的爆裂声美妙悦耳,梵塔想听这爆裂声,所以不断催动种子发芽,虫草被他疯狂的举动吓坏了,赶紧缠住他,向后用力牵扯住他的双手,让他冷静下来。
梵塔跪在地上,仰着头,注视头顶刻满翼虫部落三百余年历史的穹顶,密密麻麻的雕刻画只占了穹顶的一小圈,还有无限的空白等着梵塔去书写,他将被囚禁在时间的裂缝中,俯瞰王国变迁,继续见证数不清的生死轮回,永远,永生,轮回无尽,伫立在神殿中央,直到风化成一座雕像,依旧守望着这片生生不息的土地。
他早已接受这样的命运了,只是出了点差错。
“小屁孩把我的生活都毁了”他笑着,颤抖着抱住自己身上的伤口,额头点地,悔恨地闭上眼睛,若是一开始没有接近他就好了,若是一开始没有用梵音幻象扭曲预言就好了,就不会沦落到现在,连一分钟的寂静都忍受不了,神会惩罚打破规则的叛徒,他早该知道的。
梵塔猛地惊醒,瞪大眼睛,抬头看向神殿入口的台阶,在那里,一个小布娃娃正把脚搭在平台上奋力向上爬,两人四目相对。
它是活的。
它看到了多少。
梵塔立刻弓起腰,翅膀炸开,幻成一道绿色闪电击中林乐一,等到面前时已经化身刺花螳螂,两只带刺的捕捉足钳住他的脖子和腰。林乐一从来没真实感受过螳螂爪的钳制力,像被两台液压机同时碾住,根本没有挣扎的余地,同体型下就算是霸王龙来了也一样得被夹在这儿。
金色的螳螂复眼中看不见一丝感情,只有两点黑色的伪瞳孔,冷酷注视着猎物,这两只带刺的捕捉足能轻易剪断钢筋,更何况只是一只针线缝的布娃娃。
“哥哥!是我!”林乐一拼命挥手,“别开枪!”
刺花螳螂停顿了几秒,非静止画面,慢慢松开了捕捉足,但并未恢复人形,而是用这副虫形态面对那只布娃娃。
手缝娃娃用色粉涂了两个淡色的圆形腮红,灰色水晶丝线头发在脑后束了一个小揪,穿一套探险家的衣服,帽子上还戴着精致的防风镜装饰。是那孩子缝的另一只娃娃,背后插着一枚银色发条,表面的纹路是变色龙,正是他们一起从雪山城堡带回来的那一枚。
根据现在的情况,他大致猜到了变色龙发条的作用,在某些条件下可以让人变成人偶。他居然可以在不嵌核的状态下自由出入新世界了。
林乐一摔到地上,坐起来,仰头轻声问:“哥哥,是我把你的人生毁了吗?”
刺花螳螂抬起足尖缓缓后退,三角形的脑袋歪着,这种形态下根本看不出任何情绪,只是一只冷血的虫子,注视恋人和注视敌人的眼神是相同的。他无法以人形面对这一刻,人类的面部表情太容易失控了,还长有泪腺那种多余的器官。
林乐一向前爬,颤声问他:“梵塔,是我把你的人生毁了吗?”
刺花螳螂立起上半身,炸开翅膀,举起两只捕捉足,恐吓他不准再靠近。
“你的生活要是好得要命,为什么你刚才像一只拼命冲撞鸟笼的麻雀一样?那种人生有什么不能毁的?就推倒重来啊!”布娃娃朝他吼道,“你不也一样打破了我的生活吗从我接受你带来的假肢那天起,我就接受你带来的新命运了,跟着你去走一条陌生的路,那种破烂人生就毁掉吧至少我是感谢你的。你记得我扔向你的暑假作业纸吗,那上面写的本来是我的遗书。”
他扑到梵塔身边,搂住长满尖刺的鲜艳的外骨骼,紧紧拥抱着和自己等高的虫子,哽咽着说:“谢谢你出现在我面前,我爱你。”
林乐一从口袋里掏出一朵黄色的花,送给梵塔,他迟钝地用捕捉足夹住,和刚才长在墙角的那朵差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