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蘅一字一句道:“我不读安老师的研究生。”

“强烈支持,省得我妈天天夸你损我。”

“我的意思是我不会在国内读研,”唐蘅烦躁道,“绝对不。”

安芸不说话了,片刻后才问:“定了?你……你怎么突然就定了?”语气小心翼翼的。

唐蘅虽然早就开始准备出国,托福考了,材料写了,但这事儿一直拖着没定。原因当然就是他妈付丽玲坚决不同意,怕儿子在国外吃苦受罪。之前说起出国的事情,唐蘅的态度一直是“再说吧”,眼下却忽然就决定了,不在国内读研。

“没什么,”唐蘅淡淡地说,“在武汉待腻了。”

“噢,是有点腻……你不是还能保外校吗?”

“国内的学校都差不多。”

“那阿姨那边……”

“见面再说吧,”唐蘅打断她,“别忘了晚上有演出。”

空气潮得像一颗一颗水滴悬浮在空中,加上汉阳大学向来以植被覆盖率高闻名,走在小径上,鼻息间满是湿润的青苔的味道,这味道有点像草腥味,又多几分干净的霉味。唐蘅实在太熟悉了,印象里每个在武汉度过的夏天,都被这种味道填满。

但是他确实待够了。准确来说武汉并不是他的家。付丽玲是苏州人,他爸是石家庄人就是那个盛产摇滚乐队的地方。但他既不熟悉苏州,也不熟悉石家庄,他爸去世前在北京的高校工作,他便在北京度过了人生的前十一年,后来他爸出差时遇到车祸,走了,那时付丽玲的生意已经做得很大,便带着他离开了北京这个伤心地。那几年他们频繁地搬家,郑州,深圳,上海,无锡……最后还是大伯说:“孩子要念高中了,来我这儿吧,我管他。”于是高一那年唐蘅来到武汉,一待就是六年。

六年了,他厌倦了那些老师看他时的慈祥怜爱的目光,潜台词那么明显这个孩子是很可怜的,从小没了父亲,妈妈又不在身边。因为他可怜,因为他是唐教授的侄子,所以他应该受照顾,所以他取得的成绩都是受照顾的成绩可笑不可笑?

当然他听过太多类似的流言,早已无所谓了。只是不知为什么,当李月驰说出“草包”两个字的时候,仿佛一盆开水泼到脸上。唐蘅想,也许因为那是李月驰,一个农村走出来的、摸爬滚打坚持到今天的人,似乎这种人的不屑总比其他人的更有冲击力一些。

唐蘅来到社会学院,电梯上四楼,他轻车熟路地推门进去。

“大伯,还在写?”唐蘅走到书桌前,看见唐教授手持毛笔,桌上一张雪白宣纸,已经写了一半。

“诶你这话怎么说的,”唐教授瞪他一眼,“我昨晚作的赋,你看看怎么样?我打算把这个裱好了送老安……”

“人家要么?”

“不要也得要!”唐教授有点气急败坏,“我昨天刚听他说的!他家新房子快装修好了!”

唐蘅一阵无语。他大伯虽然做社会学研究,却对这些舞文弄墨的事格外感兴趣,且自我感觉十分良好,谁劝都没用。

“你不是说下午有事吗?”唐教授抿一口茶水,“正好帮我看看,这句话用‘览’还是‘望’?我琢磨半天了。”

“都差不多,”唐蘅说,“你把你学生叫来吧。”

“你说你不来,我刚让田小沁回去了!”

“那李月驰呢?”

“哟,”唐教授笑了,“你也听说那孩子了?”

“是啊,”唐蘅面无表情,“数学系第一么。”

“那孩子做事很靠谱,你跟着他,多学学怎么处理数据。”

唐蘅冷着脸,没说话。

唐教授美滋滋地写他的书法,唐蘅则坐在他的椅子上,随手从书架上抽了本书翻看。没过多久,办公室的门被敲响,唐教授一边写字一边说:“进来。”

李月驰走进办公室的一瞬间,表情就凝固了。

“月驰,来了呀,”唐教授放下笔,“我介绍一下啊,这是唐蘅,咱们学院的大四本科生。唐蘅,这是我今年新招的硕士,你的师兄。”

唐蘅坐着没动,皮笑肉不笑地应了句:“你好啊。”

李月驰顿了几秒,垂下眼低声说:“你好。”

第23章 比他们都好听

“行啦,唐蘅,你带你师兄去教研室,”唐教授说着,冲李月驰笑了一下,“今天太热了,你们拿点喝的过去。”

李月驰仍旧垂着眼,神情似有些不知所措。唐蘅则还是那副皮笑肉不笑的表情,他拉开唐教授办公桌的抽屉,抓了教研室的钥匙,又从办公室的小冰箱里捞出两瓶可乐。然后他一言不发地往外走,李月驰默默跟上。

进了教研室,唐蘅把可乐放在桌上,自己坐进唯一的皮质沙发,长腿一伸,说:“你去开空调。”

李月驰走到前门的空调前,按了两次开关,空调没有反应。他绕到空调后面,蹲下,把插头拔出来又插回去,但那空调还是没有反应。最后他垂下手臂站在空调前面,有点笨拙地打量控制面板像是没办法了。唐蘅心想,这个人是在拖延时间吧?就这么不想和他说话?

“你看不出来么?那个是坏的。去开后面的,二十四度。”

李月驰一言不发,起身去开了空调。然后他在会议桌的一侧坐下,教研室里只有他们两人,中间隔了四把椅子,显得疏远又空旷。唐蘅换了个更随意的坐姿这沙发他都坐了四年了,高中的时候,他和安芸经常在这间教研室做作业。

两人坐着,都不说话。半晌,李月驰总算抬起眼,脸上没有表情:“师弟,”他的声音也很平静,“对不起。”

为什么他连道歉都这么欠揍?

“没什么对不起的,”唐蘅轻快地说,“你说得对,我就是来混个名额,算是窃取你们劳动成果?坐享其成?”

李月驰沉默两秒:“好。”

好个屁啊好。唐蘅拧开可乐,另一瓶丢给他,冷声说:“那你开始讲吧。”

李月驰从书包里取出一个文件夹,看着很厚实。他打开文件夹,竟然真的开始讲了:“我们的调查范围是洪山区和青山区,采取走访和问卷相结合的方式,走访为主,问卷为辅……”他的声音不急不缓,像在背书。唐蘅抱着手臂,两条长腿交叠,整个人陷在沙发里,面前的桌子上空无一物。这样子哪是他向李月驰请教项目的情况,倒像是李月驰在给他汇报工作。唐蘅懒洋洋地眯起眼,忽然觉得有些热。

“停,”唐蘅说,“把空调调低一度。”

李月驰干脆地起身,脸上丝毫没有被打断的不满。很快他回到座位上,继续像机器人似的讲解。

唐蘅觉得挺有意思,原来李月驰也有这么忍气吞声的一面?不过想想也正常,他只是个在武汉无依无靠的学生,好不容凭努力保研到汉大结果还没开学,先把导师的侄子得罪了。

他会不会已经觉得自己完了?唐蘅又想,不至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