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话说得很平静,没有丝毫的起伏。他愈发平静月明愈发担心,她知道他的心已经悲痛到极点才会这么平静。他若是大悲大喜的发泄一番倒还好,这么压着真怕他精神和身体都受不了。
一行人回到土司府已经是深夜,云开顾不得月明,奔入挂满叠叠白幡的庭院。议事堂门口摆了座新搭的竹亭,围满白布和经幡,官佛寺的大佛爷在竹亭内打坐,为停灵在此的厉阳诵念佛经。
下人奔跑着进来禀告二少爷回来了,桐林搀着印太出来。印太面容憔悴,家里接二连三的事让她全无平日里的沉稳,扶着云开的胳膊怆然落泪:“我的儿子,你可算回来了。”
云开缓缓跪下,忍了一路的眼泪见到母亲便再也忍不住了。额头磕在印太的鞋面上,他哭得泣不成声:“太太,儿子......回来晚了。”
兰应德走过来,见到月明站在云开身边也哭成泪人,叹了一口气后道:“亲家太太,先别忙着伤心。得让这两个孩子去看看亲家老爷,云开是孝子,他得去接老爷最后一口气啊!”
罕土司真的只是吊着一口气等着云开,半死不活的躺在床上,直到云开和月明跪在他床前他的死灰一般的眼睛才有些神采。
他紧紧抓住云开的手,嗓子眼里喝嗤、喝嗤的喘气半天都说不出一句话。等兰应德拿了准备好的人参喂给他让他含一含,他却突然来了力气。推开兰应德伸过来的胳膊,眼睛死死的盯着云开:“允......允相,就.....就交给你了。”
看着罕老爷脸上一片没有生气的青灰,他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的人竟然是他那个意气风发的父亲。云开死死咬住牙关,头磕在床沿上:“阿爸,你放心吧。我在,允相就在。”他从小就爱和罕土司做对,心情好叫父亲,心情不好叫老爷,鲜少叫阿爸。
手上的紧束感陡然一松,云开心中一凉。猛然抬头只见罕土司直挺挺的躺在床上,眼睛没有闭上,嘴唇微张,已无任何生气。
“阿爸。”随着他撕心裂肺的一喊,印太明白罕土司已经去了,头一歪便晕倒在桐林身上。
兰应德忙着探查罕土司的鼻息,见印太晕倒,又赶忙让月明过去看看。长生虽然继承他的衣钵,但毕竟是男人,不好近女眷的身。
先让月明和桐林将印太扶回院子,兰应德拍拍云开的肩道:“现在还不是伤心的时候,你母亲已经倒下了,府里千头万绪都要你拿主意,你得赶快召了各府的郎爷们来商议亲家老爷的后事。”
云开起身用袖子擦掉脸上的泪痕,深吸一口气后吩咐陶大管家让人各勐圈报丧,又让俸二管家亲自到各位郎爷的府上把人请来。罕老爷是土司,是允相的王,他的身后事得让各个衙门理个章程出来。
见云开办事条理清楚,兰应德才放心的去印太院子。
月明给印太用了嗅盐还掐了半天人中,但没什么用,急得不行。见兰应德来了,连忙道:“爸爸,太太怎么弄都不醒,怎么办啊?”
兰应德心中一惊,老爷和大少爷已经不在了,这府里不能再出人命了。也顾不得男女大防了,他给印太把了脉,发现印太只是伤心过度晕厥,顿时松了一口气。看着印太人中浅浅的指甲印,又让桐林去找根绣花针,用烛火烧了消毒,一边给印太扎人中一边教月明:“掐人中得狠心,得舍得下力气。你掐得太轻,你婆婆怎么醒得过来。”
月明心里暗道:你都说这是我婆婆了,我怎么敢下死力掐她。
兰应德一针下去,印太悠然转醒。醒来便想起罕土司不在了,捂着嘴放声痛哭。
兰应德劝道:“亲家太太还请节哀,家里就剩云开能支应门户,您万万不能再倒下。云开这孩子还年轻,没经过什么大事,得有人做他的主心骨啊!”
月明送兰应德出院子,看着女儿哭肿的双眼,他摸摸她头顶的发心道:“好孩子,爸爸知道你很累,但你婆婆需要人照顾,这几天你撑一撑。”他也很心疼女儿舟车劳顿,但陶大管还死了个儿子呢!他还不是哭了几声就照常当差。月明身为未来的儿媳,这个时候不能躲。
月明点头让他放心:“爸爸,我没事的,您去前面帮云开吧!太太交给我你们就放心吧。”
第157章
157 第157章
印太听了兰应德的话,撑着身体强打精神为云开撑台面。
她的两个儿子成长都太顺利,厉阳是名正言顺的继承人,云开从小就乐得躲在他哥身后乘凉。他自小聪慧过人,但从未接受过储君的教育。九勐十八圈表面恭顺实则暗潮涌动,罕土司在世时他们不敢作乱,现在罕土司不在了,这些人心里就要开始打算盘了。
兰应德说的对,现在最要紧的不是悲伤啼哭。一群豺狼虎视眈眈,她不能让儿子一个人去面对。
灵堂中,印太和云开领着三少爷和孙少爷跪在佛爷诵经的竹亭前,大少奶奶和三太太、八太太跪在他们身后。各勐圈的头人、衙门的郎爷按照身份、官位逐次跪拜。兰应德只是一介白身,月明虽然已经和云开订婚但始终还没成亲,名分这种东西在这时刻尤为重要,名不正、言不顺,按规矩她和兰应德只能排在那些末尾郎爷身后。顶着热辣的日头与乡绅们一起跪在院子中,不一会便晒出一脸的热油。
佛爷算的吉时已到,众人起身随着罕土司和厉阳的棺椁到官佛寺的往生亭送他们最后一程。
官佛寺的往生亭,只有土司府的直系和官佛寺的大佛爷死后才有资格在此火化往生。红砖砌成的亭子内已燃起熊熊大火,佛寺的沙弥从棺材里先抬出罕土司用白布包裹的尸身,慢慢送入火焰中。
来送葬的人不管是真伤心还是装样子,一片哭声响起。
云开泪眼朦胧的看着大火吞噬了父亲的身体,心中后悔盖棺时没有再仔细看看父亲。从此,父亲就只能活在他的记忆中,随着时间的推移他要很努力的回忆才能想起父亲的音容笑貌。
还有厉阳,他现在已经想不起孩童时的大哥长什么样子了!但他永远不会忘记父亲要用家法时,大哥一边拦着父亲,一遍给他使眼色让他快跑。
他最亲的两个亲人即将化成一捧灰。那么高大的身躯,最终也只能容身在一个尺长的罐子里,和罕家的先祖一样,摆在官佛寺的佛堂。
葬礼结束,月明没有随兰应德一起回家。她穿过还零散开着的绣球花夹道,走过曲折的回廊来到云开的院子。
俸小赛守在门口,也不知道怎么了丧眉耷脸的,见月明进来眼神一亮。急急迎了上去:“月明小姐,你去劝劝少爷吧,他今天一天都没吃什么东西。”
月明掀了帘子进门,见云开靠着床沿坐在地板上发呆。她轻手轻脚的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双手抱膝,脑袋靠在他的胳膊上。
两人谁都没说话,就这么静静地坐着。阳光从窗户镂空的雕花投进来,撒在两人脚边几寸远的地方。两人就这么沉默的看着阳光一点一点的往后退,看着白光变成金辉最后消失不见。
天渐渐暗了,侍女进来掌灯后又悄悄退了出去。云开这时才开口问道:“你饿不饿。”
月明点头后又摇头:“你不饿我就不饿。”
云开转头看她,她这两天也不好过。舟车劳顿还没机会休整几天,就白天跟着磕头,晚上还要去照顾印太,没有休息好眼窝都抠了。哭得满脸泪,被风一吹太阳一晒,小脸都有些脱皮了。
接二连三的失去亲人,云开正是最见不得身边人受苦的时候。伸臂将她搂进怀里,哑着嗓子骂道:“作什么邪,我最近忙得很,你作出病我可没空理你。”
月明环着他的腰撒娇:“你不理我谁理我?我爸爸说我马上就是泼出去的水了,他可不想管我。”
兰应德怎么可能这么说,云开知道月明是不知道该怎么安慰自己,只能胡乱说些瞎话。
趁着月明看不见,他抹去眼角的泪花,故作严肃道:“你不是最不耐烦我管你么?现在想让我管你了!说说吧,又闯什么祸了?杀人了、还是放火了?”
月明揪着他胸口的衣襟有些不好意思道:“没闯祸,就是没听我爸爸的话乖乖回家。我怕呆会回去他把门锁死了不让我进去。”
云开抚着她脑后的秀发喃喃问道:“事都办完了,你为什么不回家呀?”
月明咬着唇看他:“这个时候我不能让你一个人呆着。”
云开笑道:“你怕我想不开呀?我都要当土司了我有什么想不开的。”
月明从他怀里退出来,握着他的手掌道:“我不是怕你想不开,我是怕你想岔了做一些会让自己后悔的事。”
云开脸上的笑容更大了:“你怕我失心疯,不管不顾的拿勐坎府出气,灭了那些孤儿寡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