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岚野将话接过来:“为何?”
“自古以来民间的节日?都是祭祀鬼神、仙灵, 从而祈祷庇佑,但这些人却为作祟的妖邪准备如此盛大的晚宴, 难道就不怕妖邪来到此处之后流连忘返, 不愿离去吗?”沉云欢自顾自地?思考着, 目光在张牙舞爪的人潮中掠过, “况且那么多人扮作妖怪, 什么地?方混进几只?真的都察觉不出来,岂非太过危险?”
师岚野的眸光映着耀眼的火,周身的气息突然变得死气沉沉, 空中的寒气似乎更?加凛冽了?。他静默许久,这样的安静不比从前,掺杂着阴郁的冷寂,而后缓声开?口:“这个节日?诞生?于绝望之时,此地?的百姓认为……”
“神明抛弃了?我们。”旁边突然传来少女的声音,将师岚野的话截了?过去。一个小凳子被放在沉云欢的身边,迦萝丝毫不见外,贴着沉云欢的胳膊坐下来,道:“我住在这里,比他更?了?解这片土地?的过去,有什么不知道的可以问我。”
沉云欢却并不领情,皱起眉头不满道:“没人教过你别?人说话的时候不要随意打断吗,这是很?无礼的行为。”她到底知不知道要师岚野开?口说一句话,说起过去究竟有多难啊?
迦萝显然是不知道的,很?是无奈地?看她一眼,想问随时随地?把刀挂在身上,一言不合就要抽出来砍人的行为就很?遵循礼节吗?
但这话是万万不能说的,毕竟沉云欢的乖张之名?并非虚传,她从善如流地?低头道歉:“抱歉,你也知道边疆之地?多蛮夷,我们这里的礼节与内境不大相同。”
师岚野果然闭口不言,不再说话,沉云欢对?此很?生?气,决定以后要在队内加一条不可违反的规则任何人都不允许打断师岚野的话。
思及迦萝不是无事会找她闲聊的人,沉云欢按下了?让她滚蛋的话,没好?气道:“然后呢?接着说。”
迦萝道:“像我们这样盘踞此处百年,历史悠久的村落,村中都会有一位德高望重,被称作灵师的人,能够以梦的形式得到神明的启示,从而带领我们这些凡人躲避灾祸。虽然神的启示极为稀有,但数百年来,我们村子也并未经历什么劫难,直到那段极为黑暗的时期降临。”
迦萝所说的时期并不久远,就是十多年前桑家险些灭门之后。桑家遭遇大难后自是元气大伤,连自家都险些保不住,当然没有精力?再庇佑西?域,因此没有圣家的坐镇后,本就疏于防范的边境之地?便?涌入了?成群结队的妖邪。
那段时日?妖魔肆虐,肆意杀害西?域的百姓,村中灵师多次消耗寿命央求神明降下神迹庇佑,却始终未能得到回应,诸天神明仿佛在一夜之间闭了?眼睛,关上耳朵,不闻世难。
神明抛弃了?他们,西?域沦为遗失之地?。
沉云欢倍感疑惑:“就算这里的仙门再怎么稀少,陇州不是有崆阳派吗?他们应该不会对?妖邪肆虐之事坐视不管。”
迦萝叹道:“西?域的疆土如此辽阔,一个门派的弟子才多少,如何管得了?那么多?那段令人绝望的时期持续了?许久,最后灵师舍命与大妖结下契约,要求大妖庇护我们的村落,但每年都要挑出一日?,向大妖献上年少的孩子以及为百妖准备丰富的晚宴,这才换取了?平日?的安宁。只?是晚宴上妖邪会将百姓当作食物,因此我们就打扮成妖怪的模样,燃火起舞,感念大妖平日?里的庇护。虽然后来桑真人出现,杀尽了?西?域作孽的妖邪,我们不必再供上孩童求生?,但这个习俗被永远保留纪念,这一日?也被我们称作‘凶日?’。”
沉云欢听后只觉得非常荒谬。软弱无能的凡人,在凶残暴虐的妖邪面前毫无还?手之力?,妖邪能够提供保护,他们就会归顺妖邪,并将献上同胞之日留存成节日?,称之“感恩纪念”。
许是她眼角眉梢流露出的讥笑有些明显,迦萝察觉,淡声道:“我们别?无选择。”
沉云欢轻嗤一声,道:“这世上多的是被妖魔鬼怪迫害却仍不愿归顺之人,懦弱只?会换来加倍欺凌,反抗才会破除旧的困境。”
“没有你想象得那么简单,沉云欢。”迦萝目光盈盈,重复道:“我们是被神明抛弃之人。”
沉云欢转头看了看师岚野。他静谧地?坐在那里,一言不发,目光似落在人群上,又似看着虚无之处,隐匿于尘世,若不是将视线落在他身上,是察觉不到他的存在的。
他如此冷漠淡然,如一片误落凡间的雪花。
她的确不知道当初这里经历了?什么,但她觉得师岚野并不是会抛弃凡人的神明,因为他曾在玉兰花绽放的京城之夜,为逝去的奚玉生?垂下一滴泪。
沉云欢对?迦萝说:“你们不该将被迫害的岁月当作节日?纪念,这样对?那些被你们无端献出去的生?命,和?失去亲朋的未亡人不公平,这是对?同胞的背叛。”
迦萝凝视着她,一时没有说话。
沉云欢身上的症状,同行的人多少都有些了?解,说难听点,她是个没有情感的怪物。
同行的伙伴逝去,她提及时不见情绪起伏;西?域散落着她母亲的传闻,她只?会露出好?奇的神色;同门师兄留下的求救玉佩破碎,她从容地?说“师兄有生?命危险”。
自小修习的法则约束她行为向“善”,她只?遵循,却并不理解。沉云欢只?有喜怒哀乐,却没有情感。虽然这句话听起来很?怪,但貌似是事实。
“你随我来。”迦萝站起身,牵上沉云欢的手腕往前,走入了?乱舞的人潮之中。
越过层层包围圈,越靠近中间燃烧着烈火的高台,越能感受到空中翻滚的热浪。位于前排的人也脱下厚重的衣裳,将露出的手臂涂上又黑又绿的汁水,嘴里唱着不成调的歌,时高时低,充满歌颂的慷慨激昂。
周围的地?方摆满了?小的火盆,众人绕着跳舞,一个个从火盆上跨过去,令人眼花缭乱。
迦萝带着她t?走到了?最前方,最靠近中间高台的位置,扑面而来的灼热带来了?无与伦比的温暖,驱散西?北长夜的寒冷,映照得两人满身光芒。
她仍牵着沉云欢的手:“沉云欢,有时候语言并不是表达的唯一途径。”
沉云欢不明白这话的意思,还?没问,就见她突然动身起舞,带着沉云欢一同迈起舞步。这动作过于突然,她有些惊讶,却因为好?奇迦萝到底要做什么而没有挣脱,反而手忙脚乱地?跟上。
她练剑十多年,身法轻盈柔韧,对?于跳舞这种事根本难不倒她,更?何况这些舞姿也算不上舞蹈,充其量是胡乱摆弄肢体。沉云欢观察着身边的人,试着学了?学,很?快就对?这些舞步和?动作熟练,从容地?跟上节奏,融入其中。
加入了?起舞大军之后,沉云欢听清楚了?他们嘴里呜呜咽咽的歌声,那原本晦涩难懂,喑哑粗粝的怪异曲调竟然开?始变得清晰,渐渐变成了?沉云欢能够听懂的语言:
“我们祭奠为大义死去的生?灵。”
“我们祈祷弃西?域离去的神明。”
“请原谅凡人的无能与软弱,愿我们偿清罪孽之日?,逝者安息,光明再临。”
沉云欢心头大震,随着舞步转身时望去,视线之中那一张张覆上凶兽面具的脸看不分?明,可传出的歌声却是那样坚毅激昂,振聋发聩。
此刻她才明白迦萝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这里的百姓自诩被神明遗弃,在水深火热之中为求庇护而屈于妖邪之下,献上年轻的生?灵交换多数人的安危。但他们却并未真正软弱地?拜于妖邪的脚下。十多年前,在这样血月笼罩,妖邪肆虐的夜晚,他们披上凶兽衣裳,戴上丑陋的面具扮作妖怪,绕着篝火起舞,表面上是感念妖邪庇护,为这场招待妖怪的盛宴庆祝,实则却是在用晦涩难听的歌声和?扭曲怪异的舞蹈传达他们的意志。
那是哀悼之歌、祈神之舞,那是软弱无能的凡人骨子里所刻下的不屈。
妖邪肆虐的残暴之下,无力?反抗的压迫之中,他们无法用言语表达,所以将歌声和?舞姿相融,这种妖怪所不能理解,也学不会的行为,便?成了?凡人们心照不宣的表达。
因而那些被献上的无辜生?灵成为人们心中永不消逝的痛,所以即便?是妖邪已经清除,重新得到桑家庇佑的此地?,他们仍保留了?当年的习俗,并将这永不消逝的痛苦之日?,定为“凶日?”。
沉云从一开?始就对?此地?的风俗抱有偏见,对?难听的歌声和?怪异的舞蹈不屑一顾,所以才无法聆听这不屈的声音。
迦萝已经停下舞姿后退两步,静静地?看着沉云欢,尽管没有说话,她的眼神中却清晰地?传达:你看,这就是我们纪念‘凶日?’的意义。
很?难得的,沉云欢的心中涌出歉意,仿佛衡量着世事的一杆秤倾斜,那些从未被教导过的事情,自然形成了?对?错的判定,让她意识到,“轻慢”是错,“误解”是错。
沉云欢踩着鼓点旋身至高台的正前方,忽而一举右手,那原本燃烧的烈火在顷刻间猛然拔高数丈,掀起火焰巨浪,惊得众人齐声高呼!烈风自八方而来,带着西?北特有的躁意和?凛冽,在空中盘旋片刻后,骤然被火焰渲染,流云般飘落在四处,驱散长夜的黑暗与冰冷,无尽的白昼和?炽烈笼罩整个广阔的土地?。
置身在流云火焰之中的百姓被突然出现的状况吓了?一跳,纷纷停下舞蹈,视线凝聚在高台之前的少女身上。火焰将她团团包围,打着卷的碎发和?长辫飞扬,那些流动的火像是充满生?命,被她所掌控,缓慢地?飘动着。
分?明这火焰的光芒已经足够耀眼炽亮,她却是更?加引人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