刹那间,他的视线猛地盯住,眼睛不受控制地瞪大,好似看见了阎罗恶鬼:“你!竟然是?你!”
霍灼音的那双狐狸眼微微一眯,笑得冷漠无比:“万幸陛下还记得我,应当也知道了我今日来所为何事。”
皇帝像是?受到了极大的刺激,身体肉眼可见地颤抖起?来,几?乎站不稳。楼啸从旁扶了一把?,低声关切:“皇上宽心,此处已布下层层杀阵,这妖女逃不得,太子定然也能被平安救下。”
皇帝却如同什么都听?不见,苍老的眼珠紧紧盯着楼上的霍灼音,如跨越了几?十年的光阴岁月,回?到快要被他遗忘,却又铭心刻骨的那日。
“别说我不通人情。”霍灼音拍了拍奚玉生的后背,将他往前推了一步,道:“跟你这唯一的儿子说几?句临终遗言,我好送他上路了。”
奚玉生听?言,转头看了霍灼音一眼。
那t?一眼里,好似藏着千言万语,却唯独不见怨恨。他眼底蓄了泪,嘴唇动了动,像是?想说什么,但?终是?未言,只是?失落地转头,望向地下站着的年迈父亲。
“父皇,儿臣愚昧。”奚玉生想跪下来磕头,可栏杆有些高,他若跪下来父皇就看不见了,于是?只得弯腰作揖:“是?我被蒙蔽了双眼,亲自将此人带进京城酿下大祸,应当由我担责,死有余辜,还望父皇莫要因?我伤怀……”
“皇儿。”永嘉帝颤抖着声音,忽而落下两行浊泪。
奚玉生素来泪窝子浅,从前在街边瞧见个被打得浑身是?伤的乞儿都会抹两滴泪水,今日大祸临头,死期将至,却生生忍住了两包泪,哽咽道:“我自幼养在东宫,羸弱不堪,三天两日患病,惹得父皇忙于朝政还要分心为我担忧。我自知不孝,原本想着要快快长大为父皇分忧,而今,我也不能在父皇跟前尽孝了……”
“从前听?闻不实谣言,父皇是?年轻时杀孽过多,才使?得厄运带走了皇兄皇姐们,但?自我出?宫入天机门,便?行善积德,无一日落下,就算我身上真的有厄运应当也早就抵消,是?以我的死并?非那些谣传,只因?我自己愚昧,识人不清,万望父皇不要揽责于自身……”
奚玉生有许多话想说,但?眼下这形势已不容他坐下来长谈,他深知造成今日这局面是?他自己的错,也无颜多言,最后只道:“一切罪责在我。我死后,愿化作天上的一颗星,守卫大夏盛世长久,天下太平。”
“太子……”楼子卿紧咬后牙,眼角闪烁,死死盯着楼上之人。
传闻太子是?天上的一颗福星,他落在京城,变成京城的守护神,将所有人从那场滔天雪灾中救出?。即便?当初的事是?真是?假,还是?传言夸大已经无可考,但?太子在百姓心中的地位却无可动摇,听?此一番肺腑之言,无人不动容,数百禁军红了眼眶。
他更是?天机门里,受人喜爱的小师弟,平日笑颜对人,性情温和,无人不喜欢。见此情形,众弟子皆露出?悲伤不忍之色。
他也是?沉云欢下山之后,为数不多能伴在左右的朋友。她仰头,遥遥看着奚玉生,自知这种菩萨心肠的人,向来没什么好下场。但?是?不管别人如何,她心里已经有了决断,悄声攥紧了手里的刀。
永嘉帝望着白?俊的青年,悄然间,他已经从一个孩子长得这么高,这么大了。
他半生风雨,蹚着血路坐上龙椅,皮.肉下的骨髓都是?冰冷的,处决任何人都毫不犹豫。但?他对幼子奚玉生他有且仅有的血脉倾注了所有的爱。
年幼时的奚玉生体弱多病,困于东宫,情绪恹恹,永嘉帝为讨他欢心,将白?玉兰种满京城,春季来时,京城如同落下一场大雪,洁白?的花瓣乘着风从远方?飘来,落在他的窗口。自那以后,每年奚玉生都会在春季扒在窗边,望眼欲穿地等待飞舞的玉兰花。
后来长大了一些,他安静乖巧,自己读书识字,从不烦扰别人,也从未对看守严密的东宫有过一句抱怨,好似天生就这么懂事。
天灾之年,他才九岁,就敢偷跑出?城,凭着一腔孤勇前去郊外的庙里拜神,许是?得神明垂怜,那日果真停了雪灾,让京城免于覆灭。
他这千辛万苦才生下来的儿子,悉心呵护长大的太子,便?是?离了皇宫在外,一举一动也尽数被人汇报给他。因?此,他比谁都清楚,都知道,太子的确是?善神转世,至纯至善之人,有着大慈大悲的菩萨心肠。他甚至意识到自己要死了时,也没能口吐一句恶言,一句责备。
更无舍他人性命,求自己生路的心思。
只求盛世长久,天下太平。
“弓来。”永嘉帝抬手。
御龙卫双手送上金光灿灿的龙弓。永嘉帝拈弓搭箭,纵然身躯已老,多年来习武留下的惯性还是?让他将这把?大弓拉满,灵力所制的铁箭头直指楼上之人。
他突然的动作惊住了周遭的人,就连楼啸也不由得急声:“皇上!万不可轻举妄动,免得这妖女伤及太子性……”
“命”之一字还未出?口,却听?耳边风声呼啸,利箭离弦,破空而出?!
沉云欢眸光一厉,猛地动身,却发现已经来不及。她所站的位置太远,根本追不上那有灵力加持的箭,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长箭飞向回?廊之上。
奚玉生的视线因?为被泪液蒙了一层,视力朦胧,见父皇弯弓搭箭的动作几?乎一气呵成,似想射杀霍灼音。只是?他根本来不及出?口,就看见那长箭迎面飞来,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灵箭头散发着微芒,如同夜空一滑而过的流星,但?又因?为距离太短而显得极为急促,没有给任何人反应的时间。
直到奚玉生的视线被利箭的光芒占据,直到所有人发出?惊叫和倒抽凉气的声音,直到凭空有几?人在同一时间发出?的厉声叫喊:
“奚玉生!”
“太子!”
“师弟!”
“噗!”一声短促的闷响,奚玉生身体一震,心口猛然一痛,被这股凶悍的力道震得往后退了几?步,同时在眼眶里努力憋了许久的泪也被震出?来,饱满晶莹,滚落下去。
寂静无声的瞬间,在众人不可置信的眼神中,那支有皇帝发出?的长箭精准地没入奚玉生的胸膛,太子殿下往后退了两步,栽倒下去。
永嘉帝缓缓收起?拉弓的手,闭上眼睛,眼角有泪顺着苍老的层层褶皱滑落,低声呢喃,虔诚祈祷:“吾儿至纯至善,一心为天下,还望神明垂怜,实现他生前夙愿。”
第126章 阴虎符(九) “百万阴兵,听我号令……
永嘉帝生来少梦, 年轻时几乎没有在睡眠里分过心,却不知为何,到?了六七十的年纪, 竟然渐渐多梦起来。
有时他?会梦见塞北的疆野, 进犯大夏的匈奴无?比高大, 个个都?似天生神力,不可战胜的巨人,隔着老远掷出的长枪, 能精准地穿透大夏士兵头上那厚重的铁盔, 将头颅整个从前往后扎透。
有时他?也会梦见繁星密布的夜晚, 篝火烧得极旺,拔高数尺, 将领士兵围着篝火而坐, 举着手里的烈酒肆意谈笑,尽情?分享战胜的喜悦。
他?还?梦见自己身中数刀, 濒临死亡的那个长夜。他?埋在腥臭的尸体之下,身上压着的是平日里待他?亲如兄弟的副将, 死前也要将他?牢牢护住。泪水混着血液滚下, 让他?还?勉强能从这一滴小小的液体中感知到?自己还?活着。只是命硬之人,到?底不会这么?轻易死去, 他?被人从尸堆里刨了出来, 救治伤口?, 在咽气的最后关头捡回了一条命。
救他?的人是个威严的将士, 叫什么?名字他?早就忘记, 只是记得姓霍。霍将军有三?个儿子?随父行军,最小的那个与?他?同岁。长得什么?模样也忘记了,梦起时, 隐隐约约看见他?有一双明亮的杏眼,因声音总是充满活力,所以尽管已经过去很多年,他?再次出现在梦中时,仍是所有模糊的人之中最鲜活的那一个。
霍三?郎的话?很多,嗓门也大,永嘉帝重伤在卧的时候,霍三?郎负责给他?换药,换完后像是没事?做,在他?床头一坐便是一两个时辰,聊一些天南海北的闲话?。
他?说?他?们来自月凤国,素来与?大夏是盟友国,月凤国君见战事?激烈,大夏将领节节败退,边境失守,这才?紧急派他?们来增援。他?们行军至此恰好?将埋在尸堆里的永嘉帝救出,再晚一炷香,便是神仙下凡也救不活他?。
他?还?说?,他?底下有个弟弟,年龄比他?小两岁,但能耐十分了得,五岁时便入道,十二岁随父上战场,大败敌军,被封作少将军。
月凤国的国土并?不算辽阔,军备也并?不强大,与?大夏比邻而居,却是不知为何,那凶残无?比的匈奴在掠夺资源时,不选择好?拿捏的月凤,反而屡屡进犯大夏,战事?僵持几十年,也并?未讨得大便宜。
月凤国与?匈奴并?不是盟国,为何身似巨人的匈奴却不敢侵扰月凤?
永嘉帝对霍三?郎问出这个问题,本以为得不到?什么?答案,却不料那霍三?郎忽而神秘一笑,弯下腰俯在他?耳边,压低声音道:“这你就有所不知了,我们月凤可是有个稀世罕见的仙器八星盘。此物能使天地倒转,山河换影,是天下间最坚固的守护仙器,自然无?人敢来进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