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附近确实有几家玩具厂,但他的年纪过于高了,也因为早期在钢厂里的几十年工作经历在肺里留下点毛病,让他在那些十几岁的年轻人身边完全没有竞争力,几乎没有厂子会要他。
但他还是要出去,为了能继续活着。
这是下岗后的唯一出路。
天彻底黑了,父亲终于回来,脚步缓慢又沉重。他手里攥紧破烂的帽子,沉默着脱衣上床。
乔云睡在窗边的小床上,床板有些硬,因为是用两个木柜子搭起来的,而木头老朽了,只要她稍微动一下便会发出吱呀的声音。
不远处的床上,父亲和母亲都已经睡着了,发出巨大的鼾声。乔云感觉手臂上有些痒,不知道是不是有虫子,她很怕虫,想要掀开看看,却丝毫不敢乱动。
痒意连绵不绝,让人难以忍受,乔云想象着黑色长虫许多细腿蠕动的样子,终于受不了挠了挠,立刻响起的吱呀让父母的呼噜声停下了,乔云出了一头冷汗,动都不敢动,但还好他们的鼾声只是顿了一下,很快便继续了。
乔云松了口气,侧身躺着,看着窗外的月亮,树影落在她脸上,随风轻摇着,让睡意沉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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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天荒的起早来到学校,果然看见自己的书包还在桌洞里,赶紧过去掏出作业本疯狂补写,好在赶上了,在正式交作业前全部写完。
自从座位被安排到角落里,就再也没有了听课的兴致,窗外有太多能引起她注意的东西。即使不往外看,实实在在捏在手里的小物件也要比课本要有吸引力。
她拿着一张曲折的铁皮,在昨天下午吃剩的雪糕棒上划刻起来。她想做一枚漂亮的书签,这个花色已经练过很多次了,应该不会再失误。
然而就在快要成功时,一片阴影覆在桌前,她愣了一下,还没来得及抬头,手里的铁片和快要雕刻完成的雪糕棒一起被拿走,力道有些猛,甚至在她的小手指上留下了一道伤口。
身量高壮的老师遮去大部分光线,眼皮垂下来,冷漠里还有其他情绪,她看不太懂,只觉得自己的心好像被刺了一下。
她看见自己快要完工的作品被轻易的折成两半,在说起课程时分明悦耳的声音只留下两个没有感情的字。
“垃圾。”
她瞬间无地自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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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校的操场上本来有几个滑梯,之前学生们可以自由过去玩耍,后来有一位孩子不小心在这里摔了一跤,学生家伙过来大闹了一番,滑梯便被锁了起来。
并没有严令禁止,所以依然会有孩子在放学后短暂的去玩一会,但是一定要家长在场,不然便会被拦在门外。
自从家里被“下岗”这两个字击中以后,父母就没再有时间来接自己上下学了,所以即使想要过去玩的心非常热烈,却依然只能蹲在围栏外看着那些孩子们的笑脸。
随着那两个字而来的不止是失去玩乐机会,还有越来越清淡的餐食,长了蜘蛛网的牛奶盒,死亡在角落的仙人掌,落灰的渔具和越来越多的争吵,以及父亲永远吸不完的烟和母亲的眼泪。她隐约意识到家里发生了很不好的事情,却并不能理解那是什么。
像她一样遭逢突变的人似乎不在少数,她还记得不久之前父亲和其他一众与他相同的工人蹲在马路上拦截车辆的画面。她看到那辆崭新漂亮的轿车从巨大的烟囱怪物里出来,她看到血红的条幅写着她看不懂的字体,她看到大人们黑瘦的手臂举着安全帽和饭盆敲敲打打,脖子上的汉巾湿透。无数张嘴,无数双眼,重叠在一起的叫喊里含着热泪,太阳很大,快要把人热化了。
在那之后,一切都变糟了。
第42章 憧憧(十)
升入初中以后,个子也没能窜高,一下子就矮了别人一截,父母对此好像并不在意,但乔云心里多少有些着急。
学校离家里有点远,上学时间却又提前了,于是只能压缩本来就不多的睡眠时间,大清早就起床上路。母亲会在前一天晚上给她准备好饭团或一些方便菜,让她在路上拿着吃。清晨有雾,地上总藏着看不见的水坑,所以每次她放学后鞋子和裤脚边都会沾上一层泥水,母亲看见了一定会将她痛骂一顿。
刚开学的第一节 课要做自我介绍,还要竞选班委,新同学们都出奇的热情,竞相上去发言展示自己,乔云向来不喜欢太过张扬,此刻也被气氛影响的想要说些什么,鼓起勇气也举起手,硬着头皮慢慢走上台。
心脏咚咚跳的整个胸腔都在颤抖,乔云深吸口气,张开了嘴却突然卡壳,大脑一片空白。
所有人都在等待着,她迎着目光,知道自己要赶快打破沉默。但越着急越容易出错,她用力张开喉咙,用偏细的声线挤出自己的名字,然后要说什么?刚才自己上来前想的台词是什么?她本来是要做什么的?
攥着一直发抖的拳头站在台上,在自己的目光所及范围之内聚集着数不清的视线,期待在缓慢流动的时间里变质,友好情绪也耗尽。乔云似乎听见了有谁说了句真没意思,明明四周非常安静,她却有些耳鸣。
完全僵住了,直到老师在一边说了句下去吧,才如释重负的松了力气。
从讲台上匆匆下来,坐回了自己的位置,大家已经在欢迎接下来上台的同学了。这一位不负众望,昂首挺胸,声音响亮,于是刚才死寂的氛围又被调动了,就好像一直如此。
乔云低着头,无法再像刚才那样轻松的鼓掌笑闹。明明已经远离了视线中心,却还是控制不住的回忆刚才自己在台上的模样,窘迫之心让她额头出了一层热汗,手掌也控制不住的发抖。
“没意思”这三个字犹如一场魔咒席卷了她整整三年的初中生活,那次上台同学们终究还是记住了她的名字,却并不是出于什么友好的目的。
她似乎变成了什么特殊的存在 ,总是被单独拿出来分类。如果气氛见冷就会被拉出来开开玩笑,不能露出开心之外的表情,否则就是太过计较。
敏感脆弱的心思一遍遍被沉痛击中,在不时的调侃和没有恶意的玩闹中,她渐渐抬不起头,说不出话,无法配合笑容,恐惧于那间小小的教室。
最终不堪承受,她反驳了那些分明是中伤的话语,同学们目瞪口呆。
原本以为是自己胜利了,却没想到会在上学路上遭遇埋伏,三个平时就喜欢待在一起的混混同学将她推倒在泥地上,随后落下的拳脚第一次让乔云知道了□□窒息的感觉。她抱着脑袋,饭团散了一地。
等天光大亮雾气散去,她躺在地上,依然没有勇气站起来。
绕远路,翻墙,错开时间,甚至一想到自己的课桌就会干呕,视线里能看到的人物五官都渐渐模糊,她似乎在故意遗忘什么,而那条路成了她再也不敢踏足的地方,那所学校也只剩苦熬的泪汤。
情绪渐渐死亡,乔云终于忍不住在饭桌上说起这件事,她想要得到帮助,却只得到了父亲不轻不重的一句话。
“又不是什么大事,矫情什么。”
乔云在心里却疑惑了,父母每天在饭桌上抱怨的也不过是小事罢了,为什么到了自己这里就是矫情呢?大家偶尔都会被生活里的小细节打败不是吗?她难道不是这个家里可以随意说话的存在吗?
大概永远都不会得到答案。
升入了全封闭式的高中,完全陌生的环境,陡然增大的学习压力和从不曾摆脱的过往让她难以承受,说是全新的生活,又好到哪里去呢。
食物开始变得的格外有诱惑力,夜晚也成为唯一能放松的时间段,熬夜和暴饮暴食的直接后果就是疯长的青春痘和飙升的体重,日渐圆润的渐渐连校服都撑起来了,她看着同龄女孩们纤细的身材,羡慕到心酸流泪。为什么呢,为什么非要是她呢?为什么常伴她左右的永远都是充满负面的东西?
低下头就能看到肥胖的手掌,堆积的肉块让握笔的姿势都不太优美,她莫名其妙的愤怒将笔折为两段,可奇异的是声音并不大,被满满当当又空空如也的教室吞没了,她抬头看天花板上的灯,刺眼到有些炫目,于是又低下头,笔杆断裂的部分扎进手心。
因为体型的变化,她开始讨厌上体育课,跑步时难以控制平横,即使是宽大的校服也挡不住的身体运动,于是男生不怀好意的笑声便会在不远处响起,没有人愿意和她站在一起,她只看着自己眼前的那一小片水泥地喘着呼吸。
好不容易有休息的时候,坐在塑料板凳上,集合的时候起身,只有自己的板凳上会有一圈明显的汗渍,窘迫是一只大手将她整个人被掐在原地,没有人看到吧?应该没有人注意到吧?绝对不能有人看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