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殓师很称职,给她洗干净脸,化上了妆,从来灰白枯燥的头发被细细打理,贴着头皮梳起。身上能穿一整个冬天的破袄子也换成了新衣服,大红大紫,绣着花团锦簇和金鸡啼鸣,艳丽的色彩给她灰白的脸色填了点生气。
温悯生站在大厅外,看着那群围在床边几步外的亲人们,一张张细微处都有些相似的脸上或悲凉或麻木,仿佛躺在面前生命消逝的不是母亲或奶奶,而是一个陌生人。
温悯生的脸色有些苍白,眸子里的神色带着凉,更多的却是一种难以言说的无奈。
在放置尸体的床位边,同样环绕了一群细长漆黑的不明物,身体如缎带般细软,脊背佝偻,黄色的瞳孔涣散,猩红的口中滴下粘稠浑浊的污水。
“废魂,有点碍眼,不管就行。”裴涯絮上前两步,走到温悯生旁边不远处停下。
废魂也是仙府造魂失败的产物,没有灵智,不具有攻击力,只是一旦出现数量众多,极难处理。
温悯生垂下眼,抬起手揉了揉太阳穴,嘴唇的血色又退去一些。
裴涯絮淡淡侧过目光,留意到温悯生显然白了一度的肤色。
尽管两人之间的氛围因为方才的争吵而有些微妙,但裴涯絮也不会残忍到刻意无视她的身体不适,于是开口道:“你需要休息一下吗。”
听到裴涯絮的问话,温悯生抿唇,轻轻摇了摇头。
虽是否认,脸色却是越来越差,伸出袖口的手指纤细白嫩,轻轻捏住微红的耳垂。
裴涯絮在心底叹了口气:“你是第一次来记忆世界,这样很正常,”犹豫了一瞬,接着道:“实在难受就靠近我一点,会好些。”
进入记忆世界是极耗费心神的事,很多正式判官第一次进出来后都要虚上几天,更何况没什么经验且原本魂魄就弱的将死之人。
虽说没什么经验这个事现在打上了一个大大的问号,但虚弱总是真的。
《魂鉴百物志》上对记忆世界【空镜】的定义大概是,一种自古流传下来的,双方默认的契约结定。以魂鉴师耗费心力,以被鉴定魂魄为载体,构建出的以“旅者”为主体的虚构世界。
判官根据这个世界里的见闻对旅者进行评定。通俗点说就是拿自己的精神力换取被鉴定者的过往记忆。这种坑爹但是古往今来一直存在的魂鉴方法会带来疲惫嗜睡或虚弱等的并发症,对初接触者尤为明显。
裴涯絮作为判官经历了无数这样的世界,进来的这一段时间对她而言不算什么,然而温悯生进入这个世界之前就没有得到充足休息,加上林远的心境着实太乱,对她的影响便呈翻倍增长,所以早早便出现了虚脱的症状。
虽说两人都是以判官身份进来的,但毕竟裴涯絮才是主体,靠近一点的话【空镜】施加给温悯生的压力便会少一些。
放下手,温悯生闭了闭眼,眼底神色清明了一些,嗓音微哑:“我没事,不用了。”
定定的看了她两眼,少女的脊背挺直,眉尖轻蹙的弧度深了些。
从刚才起就没有转过头来和自己对视,春风拂面般的温柔笑容也消失不见,显得有些过于淡冷了。裴涯絮提了提唇角,想嘲笑一下她这玻璃心,然而还是没笑出来,收回目光不再说话。
余光中注意到温悯生似有些站不稳,裴涯絮心底暗骂一句,趁着她阖上眼休息的功夫右垮了一小步,站在她身边。
温悯生隐在袖中的手握了握,自眼角漏出一点光看了看身边人的侧脸,轻叹一声。
送别亲人的时间已到,队伍又一个个出去了。从货车上搬下来的纸扎和冥钱都丢在了一处空地上。尸体被推走,填入焚化炉中。
开始点火的同时,林锐勇和其他兄弟也一起把那堆纸扎点燃,火焰很快冲天而起,席卷着热度将那堆东西一点点舔舐殆尽,曾经再鲜艳的颜色都变成黑白,只余下一堆灰烬,随风而逝。
焚烧完毕后,将骨灰装入骨灰盒。用白布包起来抱着。一行人山上的墓地去,两个大儿子打头,林锐勇在后面。庞莹擦了擦红肿的眼,慢下脚步等着林远跟上来,哑着嗓子低声道:“小远啊,今后见不到奶奶喽。”
林远低着头,有一步没一步的往上走:“嗯。”
庞莹抬头看了看山上一排排紧挨着的墓碑,叹口气:“人啊,真是说没就没了,前段时间还能和我一起上街买菜,喝两口酒,气势那么足,这就...唉...”
林远盯着水泥路面上那条歪歪扭扭的线,低声道:“不是。”
庞莹愣了一下:“嗯?”
林远握紧了双手,眼睛里湿润起来:“根本不是。”抬起头看向走在前面的那一堆人,咬牙道:“奶奶就是被害死的。”
庞莹慌张看了一眼前面,拍了他一下肩膀:“你说什么呢,小远。”
“要是平时多去看看她,奶奶根本就不会死。”少年的眼睛红成一片,嘴唇在发抖:“爷爷早就走了,你们谁都不来陪奶奶,她自己一个人坐在家里,一坐就是一天,看不懂电视,不认识字,什么都做不了...呜...”
庞莹搂住少年单薄的身体,将他的所有愤恨不满和悲伤全部拥入怀中,一只手抚着他的脊背。她使劲眨了眨眼,仰头叹着气,被丧礼折腾憔悴的脸上初显老态。
到了山上,几个儿子一起杀了鸡,把鸡血抹在墓室四壁上,底下垫着几摞纸钱,四角放上大米和铜币,随后放了几挂炮,儿子闺女轮流磕了头,最后郑重的将骨灰盒放了进去,盖上封盖,抹上水泥。
封馆送魂,入土为安。
老师傅说,到这里,烧点钱,再摆上几碗酒,就算是成了。
让人心神疲惫的丧礼终于结束,所有人都松了口气,收拾完东西准备回去吃饭。
林远坐在大巴车的最后一排,额头靠在车窗上,耳朵里是车上其他人轻松谈笑的话语,他们在说着近况与未来,几乎没人感慨过去,林远恍惚间都快忘记他们出来是做什么的了,只是身上的白色丧服依然刺眼。
好像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他却觉得睁不开眼睛,窗外的景色飞驰而过,像是有实质感一样刮痛他的身体。
他感觉车子行进了许久许久,直到自己完全进入梦乡,那条长长的小巷里,阳光和煦,坐在门边的奶奶正招手让他过去,说家里有很多好吃的,而他在巷口驻足片刻,转身跑向不远处等待着自己的朋友。
从梦中惊醒,已是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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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时光飞逝,恢复正常时,天上那黑红翻滚的云层终于消失了些,露出一两颗星子。
正是深夜十分,平房这边大部分人家已经关了灯,寂静在黑暗里蔓延,偶尔有一两声狗叫,再没其他声音。
昏黄的路灯铺下一片灯光,林远靠着楼道对面的墙沿站着,两手插兜没说话。旁边的林业学一屁股坐在地上,低垂着头,下巴上一圈胡渣,衣服不知道多久没洗,散发一股股馊味。
他眼睛红的可怕,眼底的黑色突出眼袋,头发乱糟糟的,刘海贴在脑门上,破洞牛仔裤上几个明显的脚印子,脸上也印着清晰的巴掌印。林业学抬手捋了一把头发,浑身上下都散发着浓浓的颓废狼狈。
隐约能听到骂声和哭声,林业学烦躁的揪了揪头发,一拳锤在膝盖上。
林远也蹲了下来,挨着林业学坐下。
“哥。”他喊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