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样,何容珍全瞧在眼里,想起昨儿晚,贺景枫跟她要人,想一块带着远和恩走,她可不让,这八字没一撇的事儿哩,还有个程三小姐要应付,不如在她身边待着好。
于是仨人在金哥这儿又住了三日,腊月初一回的城,没想半途上,雪就下来了,幸下得不大,还能回去。
写了信的,下人们晓得三姨太今儿回,热水早就备好。三人灌了一身的寒气和薄雪,何容珍一进屋就啐了句,“明儿定是满院的雪,到哪儿都烦!”
在金哥家住的这几日,她不光是闲散心情,自然把她如今境况告诉了何有金,对今后该如何,心里头算是有了底。她伴了贺封三十来年,除了手头些子现洋,还有铺子、宅子,城郊还有地,纸契子全她自个儿攥着,没了贺封看重,无非心里苦一阵子,好日子还怕没有了?眼下世道太平,日子里该半糊涂半清明的过下去哩。
她有两间铺子,全在城里最热闹的燕街那儿,一间和兴酒楼,一间顺祥茶庄。只是从前不兴管,都托给了掌柜,每月挣多少她一概不晓得,全看掌柜交上来,城郊的地儿就更不说了,贺封置予她的,许是托了当地有些威望的,再雇些庄户耕种,每年交上些粮来。可眼下,她可不能不管哩。
第二日。不兴出去瞧,光是瞧映在窗户纸上的光,便晓得外头的雪有多大。映光似镜,刺得人眼睛疼,何容珍由陈妈给她梳头发,听外头竹扫帚擦过青石砖的“沙沙”声,半眯了眼儿,还有点困哩。
“请的那位账房先生早来了,太太吃了早饭可过去。”信上让管家请的账房先生,在宝通银行做了十年,教何容珍绰绰有余,得亏给的大洋高,人才肯来。
“待会儿你和和恩也一块儿去听听。”
陈妈忙摆手,慌着一张脸,哭笑不得:“嗳哟,我可不成,字都不识得几个,待会儿在先生面前闹笑话哩!”
何容珍瞪她一眼,“就我一人儿,我心里头没底,你和和恩就旁听着,先生又不考你们!”四十来了,学新东西,可不怕嚜,像小时候一样,怕挨先生训!
她扭头,从镜子里头瞅陈妈,“我可不管,你俩得去!”她难得犯拗耍赖,陈妈拗不过她,一双小脚在毯子上要转出花来,“太太……”
到底是拗不过何容珍,早饭吃过,俩人儿全给她拉去了书房,远和恩还好,年轻,一颗新奇心,陈妈就不同了,上一句还没听明白,下两句又钻进耳朵里了,臊得一张脸可热。
先生说了一个时辰,何容珍本想留他吃个午饭,可宝通银行银行那边也紧要人,只好给他提了珍宝斋的糕点。
先生走了没多久,同何容珍交好的君珊登门,她是城警察局局长曹文龙的太太,老邀不到人,听说何容珍回了,索性直接来这儿。
下人沏了热茶端上来,茶香袅袅盖不过脂粉香,君珊对她久不肯见是有埋怨的,直勾勾瞧着她,不喝茶,也不吃碟子里的酥糖。
何容珍一笑,“我是瘦了还是胖了?”
君珊眉一横,“没瘦也没胖,倒是招人恼了!”何容珍可不怕她同自己发恼,笑意更浓,“那你还来?”
君珊说了恶话,气儿也解了,“我乐意。”她打自个儿男人那听说梁宝山回来,便晓得何容珍为何不愿外出,自然也不真怨她,面上功夫做做样儿,唬人的!
“有话说话儿,过了午饭,还得去城东铺子瞧瞧,可没空理你。”
“急什么?一顿午饭也不肯留了?”
何容珍垂眸,给她剥了个核桃,“留,怎么不留。”瞧君珊吃吃笑模样,“美得你!”
君珊嘴快,一顿饭功夫,可把何容珍不在这时日里,知道的城里太太家里头大小事儿都说了个遍,说得绘声绘色,可让何容珍欢喜了几回。
冬日里,天黑得快,请两位掌柜吃了晚饭,何容珍坐黄包车回,巧的,搁门口碰上半醉的贺景枫。
嗅着酒气,何容珍没好气,问搀着他的小钟,“搁哪儿喝得酒?”
“昌平饭店那儿,年底了,些个掌柜可难伺候!”小钟瞧何容珍冷了脸,有些支吾的,“少爷非让送这儿哩。”
“陈妈,去唤两个下人出来。”
一进屋,何容珍给他掸肩上白雪,劲儿可不小,摆明着打他,“还装?”
贺景枫抬起头,额前黑发落了几缕,朝何容珍笑,“妈,您不许我来这儿,要打断我的腿,清醒着我敢来嚜!”年底了,事儿多,贺封交给他不少,光是给各家掌柜的年赏钱,就有门道,给的不好,失了人心。
“哼!我问你,程三小姐和你,怎么样了?”
贺景枫稍正神色,压低声,“程颂青同她国文老师私奔了。这会儿,程家正派人到处找人呢。”
何容珍面上显出些许讶异,“那梁玉芳肯放你?”
“我得同掌柜们吃酒,她有什么法子。”贺景枫矮下肩膀,“妈,和恩住哪儿?”
何容珍乜他一眼,指了指对面屋,“可能睡了,你给我轻手些!”
“嗳!”贺景枫抓了两把雪放嘴里嚼,十来步走到对面屋,身形隐在昏暗里,进了屋。
不过何容珍可没猜对,远和恩没睡。他睡不着,院子里静悄悄的,他听不着人声,心里头有些慌哩,迷糊快睡了,又听着屋门开阖声,一激灵儿,睡意全跑了,僵着声,在帐子里头怯怯唤了声,“姨,你回啦?”
没人应他,脚步声也没,察觉到有人站到帐子跟前,远和恩手指头攥了帐角子,颤声:“哥……有人要逮了我。”这是给自个儿壮胆呐。
“在这儿呢。”响亮的一声,贺景枫掀了帐子,一把搂住人,躺进远和恩睡暖的地儿,“你哥在你被窝里头呢。”
远和恩一懵,伸手摸他的脸,摸清楚是他,笑得吃吃的,不知怎的,就亲了贺景枫一口。
几口雪,嚼得贺景枫嘴麻,乍给亲了一下,笑声沉沉的,“你在稀罕我。”
“稀罕?”远和恩喃着这个词儿,怪陌生。
贺景枫把手指头伸他嘴边,“你咬。”
远和恩摇头,不肯,贺景枫恿他,“你咬。”冷指节,碰着远和恩的嘴唇,拗不过他,他咬了一下,轻轻的,贺景枫不依,“咬重一点儿。”
远和恩在黑暗里瞧他,听贺景枫又重复了一遍,使劲儿,咬了下重的。可没想刚咬完,贺景枫就喊疼,他急了,牙齿松开贺景枫的手,吹了两口,可贺景枫还嚷疼哩,他急得像只得不着奶的小狗儿,呜咽的,把贺景枫给咬的手指头含在嘴里吮。
一小节手指头,给他含暖了,贺景枫点他舌尖,摸着远和恩微湿脸蛋,“这就是稀罕,懂了嚜?”
远和恩没接他的话茬,手指头摸他湿漉漉的手指头,“还疼吗?”
另手将人搂近自己,贺景枫亲他湿眼角,“不疼。”明明人不疼了,还亲自个儿眼睛,可远和恩还是慌哩,抹了把眼睛,嗫嚅,“我,我才不稀罕你这样儿……”
“那你稀罕我哪样儿啊?”
“我稀罕你,你笑。好看。”
傻子的稀罕,多重又多轻哩,轻得些个人不愿要,重得些个人要不起,闹得人泪汪汪,心里发苦。
折枫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