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光,衬得皮子白,腿根红,贺景枫没啥邪心思,药膏在指头化了仔细给人抹上,远和恩躺着只能瞧着他鼻梁根儿和半垂的眼。
那处肿了,给人碰着怪怪的,远和恩夹腿又不敢似的,软着嗓子唤他,“哥。”贺景枫弹了下他半硬的鸡儿,“坏。淌水儿把药膏全冲了。”刚说完,远和恩就“嗯”了声轻的,气音儿像猫儿的尾巴梢,把人心勾着吊起来。
贺景枫给他把裤子穿上,搂到怀里,才发现人红着眼瞧他后背的伤。他攥着远和恩的手,“摸摸。”同自个儿的不一样,他的背硬,肿起来的地方烫,远和恩心给攥着,水在绿荷叶面滚成珠,他眼里头的泪也要滚出来,嗫嚅,“一定很疼哩。”
是疼,贺景枫给他碰着,绷了下背,说得自个儿都要信了,“你以后得疼我哩,我都要给打坏了。”啧啧,他说得恁真,恁恳切,要是何容珍听着,少不了又是一顿。远和恩怎的不给他骗着,抹了抹眼睛,忙不迭的应,“我疼你,疼你。”给他吹又红又肿的伤痕。
贺景枫心里嘁他,嘁他哪晓得什么叫疼人,面上却不显,心安理得受着人这份好,舒舒服服的。
第二日,该是送远和恩去水井巷。昨儿半夜雪就停了,冬日的日头,金灿灿的,照的人身上暖,贺景枫没来,远和恩在车里瞧背后倒退的巷子景,直到贺家宅子的匾额都瞧不清了,他也没见着贺景枫。
十一月十五,雪开始化。贺景枫在城中铺子看账刚回来,大奶奶身边的刘妈就来叫人了,“六少爷,大奶奶叫您去一趟哩。”
“嗳。”何容珍外出打牌,贺景枫围巾没解,喝了口热茶,索性直接去了,“刚回,正好过去。”刘妈一笑,“那行。”
梁玉芳只小贺封一岁,膝下三个女儿,嫁出去两个,最小的一个啊,是老蚌生珠,三十九岁那年得的,还没许人家,是贺景枫四姐。她保养得宜,上年岁后旗袍大都是素色,见贺景枫来了,先热切的问了些铺子里的事,话头转了一圈回来才拿出样东西,“昨儿啊,同程太太打牌,她硬推我一张戏票,道是从北平来的名角儿,请我去瞧瞧。我啊,上了年纪冬天不舒服,化雪天儿又冷,想着也不能浪费了,现下年轻人不都时兴看戏嚜,就想着了你。”
贺景枫接过戏票一瞧,“确是个名角儿的台子。”抬头瞧一眼梁玉芳,略有忧色,“妈,您身子不爽,可要请医生瞧瞧?”梁玉芳撇过眼去,叹了口气,“老毛病了,瞧不好的。”
“哟。”贺景枫又瞧一眼票,“还是明儿的戏。妈,您放心,明儿我替您去瞧,回来跟您说说,跟您自个儿去瞧是一样儿的。”
“嗳。”梁玉芳给他一口一个“妈”哄得不知多高兴,笑咪咪的。
出了东厢屋,贺景枫瞧手里这张票,轻笑一声,名角儿的一台戏,一票难求,可醉翁之意不在酒,该去见的程三小姐,还得去见。
彩头面,桃花腮,台上花旦多惹眼。贺景枫侧倚着垂眸剥褐色花生壳,瞧那姗姗来迟的程三小姐。时下兴的短发学生打扮,清丽娇俏,听说还在城西女中进学,一身织花滚青边素袄褂,绣荷淡青袄裙,不俗。
低头把花生搁嘴里嚼着,贺景枫三两下把人给打量了,再抬头时,正对上程颂青看过来的一双眼,他笑笑,转头看台下戏。
瞧不上,他喜欢乖的,不爱这傲气的,打一回照面,够了。
抓了把花生,贺景枫起身离席,随身的是小钟,打小伺候的,也瞅了眼二楼端坐看戏的程三小姐,“爷,您不看啦,我方才瞧程小姐身边,还跟着位妈子,像是来帮掌眼的。”
贺景枫笑一声,听不明白意味的,黑帽一戴,“等着瞧嚜,急什么。”
贺家汽车就在外头侯着,贺景枫弯身正准备上车,给小钟扯了下,扭头,对上程颂青,即勾唇一笑,“三小姐,是戏入不得么?”
到底是丫头,经不得贺景枫这样瞧人,脸一垂,身旁妈子站出来,“六爷,城西新开了家茶楼,我家小姐想请你喝杯茶。”
贺景枫站直了,面上笑意浓,“不好意思,我还得给个人儿说说,今儿这戏唱了什么,不得奉陪了。”
折枫07
车门一关,程颂青眼泪就下来了,朝身旁妈子发脾气,“说了不来的,妈偏要我来,偏要我来!好了,这下人连茶都不愿意一起喝。”这妈子是程太太贴身伺候的,自然心疼丫头,也气得咬牙,“瞧着是个笑模样,没想这么不晓事儿,怪不得是那姨太太教出来的!”
程颂青本来就不愿瞧贺景枫,邀人喝茶这主意儿都是程太太出的,有这一遭,心里更不愿意,哭着耍脾气呢,声儿连哽带咽的:“往后你和妈都不许再提这事儿,明明现下时兴自由恋爱!”
妈子能不晓得她指谁,“和你那老师?太太一点也不能肯哩。”她不说便罢,程颂青一吸鼻子,跟小丫头似的,扑她怀里哭,闹得妈子这颗心哟,“好了好了,咱不提了,回宅子吃燕窝去,来前蒸上的,回去浇了蜂蜜吃!”
那厢,贺景枫回了贺宅,把戏是一板一眼全给梁玉芳说了,末了,还提了嘴程三小姐打扮不俗,闹得梁玉芳以为俩人有好事儿。可牌桌上哪有什么秘密,没几日,程太太就跟她告了状,把三女儿红着眼圈回来的事儿添油加醋说了,弄得她好没面儿,以为俩人看对了眼,牌桌上那样亲近程太太。
贺景枫心里头早把说辞备好了,二十这日,梁玉芳一问,他便按着心里想好的说,“那日,我不是赶着回来给您说戏嘛,我想着,和三小姐的茶,还愁没机会喝?”他说得意味深长,不自在的偏过眼,好让梁玉芳以为他羞。
“嗳呀!”梁玉芳心里石头落了地儿,可也得训他两句,“人家女娃娃主动邀你喝茶,咋能拒了,给我说戏,什么时候不成哩。”
“是是,往后不这样儿了。”
梁玉芳一笑,“不用往后……”打柜子里拿出张柬子,“二十三,颂青过生日,邀了不少同学去家里玩,这不,托我递柬子给你呐!”她瞅贺景枫不动,“还不接着?人家是没跟你生气的,还主动邀你去玩。”
贺景枫接了柬子,心里叹气,是躲不掉哟,面上一副高兴模样,“那我得回屋想想给她送什么礼物。”这正是梁玉芳乐见的,赶忙催他回去好好想,言下之意啊,是得把程家这丫头哄高兴了才行哩!
两日,是转瞬便过的。女儿过生日,程太太自也趁机邀了几家太太来打牌,梁玉芳自然在列,大清早儿的,好一番打扮,和贺景枫坐车出去。何容珍眼睁睁瞧着,心里可是生气哩,今儿牌也不打了,翻出条织了一半的围巾,接着织起来,心想着,等儿子一结婚,她就搬出去住!
雪全化了,露出角落里的寂寥来,何容珍膝头放着针线筐子,敞开屋门坐在炭盆旁,倒也不冷,只是她没想到陈妈会回,手上边忙活,边起身,要问远和恩好不好,不想陈妈把门掩上,泪珠子便落了,“太太。”
何容珍一怔,“陈妈,怎么了?”
“梁宝山回玉城了!”陈妈哽着喉咙,两片嘴皮子颤着:“那天在晚子巷,我亲眼瞧见他。”
针脚一下错了,木织针梢多尖,一下扎破了何容珍手指,她抖着手把针线往自己怀里收,“他……他不是早离了玉城,四、四年没有消息了吗?”泪珠子从她眼里头滚落,教她根本拿不住手里针线,慌卷了她,哭里便添了些歇斯底里,“他为什么又回来了呜!”
陈妈一把夺过她手上针线,把她一双凉颤手掌握紧,“太太,太太!”民国十年冬的事儿一下全冲进脑海里,她的烫眼泪滴在陈妈颈子上,“是不是梁玉芳!是不是这个贱人让他回来的!是不是?是不是……”泪花了精心扑上去的粉,陈妈不知道该怎么应,晓得她心里头苦,一手死攥着她,抖着手拿帕子给她擦眼泪,“我的好太太……”
指头不知给指针扎了几个眼儿,珠子似的血一滴滴冒出来,陈妈细细给她擦了,宽她的心,“腿长在他身上,他要回来,谁也没有办法。”
民国十年的冬天,1921年腊月十二,何容珍记得清清楚楚,梁玉芳让贺封亲眼瞧见她和梁宝山睡在一块儿,给人灌了药、灌了酒,进了梁玉芳的套儿,她只怨自个儿笨,不想贺封却不信她,查也不查,就让贺景枫在南方叔叔家待了四年。
把手从陈妈手里抽出来,何容珍走到镜前瞧自己,“陈妈,去把老爷叫来。”拿了脂粉盒子,补泪冲花的妆面。
“太太……”
何容珍扭头看她,不知是嘲自个儿,还是嘲贺封,笑意盈盈渡到厉模样,“我叫你去请。”
贺封刚从铺子回来,打四年前那事儿,他便很少进这屋了,摆设倒是没咋变,五斗橱连着梳妆台,绣竹子的彩色床帐子。何容珍嗅着屋里头他的头油味儿,轻轻的,把眼下皱纹遮住,“我听说梁宝山回玉城了。”
贺封没想她会直问这件事,不做声,盯她露出的一截白颈子。何容珍猜到他不会答,他的手爬满了整个玉城,小小的一个梁宝山回来了,他怎么会不晓得,既然晓得,便是纵着他回,纵着梁玉芳给她寻不痛快。她想,他想瞧见什么呢?
何容珍转身,瞧他矮了不少的身形,她在脑子里拼命回想,竟是一点儿也想不起来他从前的高大样子了。她与他,当年皆是失心疯了罢,又或者,贺封一直清醒着,反倒是她得了失心疯,才做了他的三姨太。
“我想搬到水井巷那座宅子住,这儿太吵了。”何容珍看着他,淡淡的开口。
贺封抬了下眼皮,“随你。”
何容珍当夜搬到的水井巷,没带多少东西,不等贺景枫回来,便和陈妈离了贺家这座三进大宅子。
远和恩听见外头响,跑出来,见到何容珍,不晓得多欢喜,还没到跟前儿呐,就叫开了,“姨!”
“嗳。”何容珍应着没什么劲儿,远和恩借着灯光见她眼一圈红的,伸手去摸哩,“姨,你咋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