枪好沉,沉得几乎要靠两只手才能勉强举起。
殷宸北看着眼前这个融合着瑟缩恐惧与兴奋的人颤悠悠举枪对着自己,不知怎的,就感到无比的好笑。这样一个人,连枪都拿不稳,怎么配说出“救小叶”的大话?又凭什么和小叶站成并肩的位置?
他冷笑着又向前迈了一步,身子已经贴到栅栏上,梁冉打个哆嗦,表情变得更紧张了。他冷笑着看他,“你不开枪,我可要走了。我剩下的时间还要看小叶。”
他故意把“小叶”两个字说得重一些,果然梁冉一咬牙,扣住扳机的手指用力按了下去。
训练有素的保镖一直死死盯着梁冉的动作,一见势不好,一个已经持枪在手抬腕就射,另一个冲上去将殷宸北狠狠一撞。殷宸北脚下站得极稳,这一下竟没有撞开他,与此同时枪响了,震动的余音和枪响后的火药味一起扩散,对面的梁冉晃了晃,重重的摔倒在地。
殷宸北狠狠的瞪了一眼冲上来的两人,刚才那一枪射中梁冉的左肩,他几乎听到了骨头的碎裂声。而梁冉那一枪却没有扣动,殷宸北在把枪丢给他的时候已经顺势拆掉了里面的弹匣。可笑梁冉这个小鬼,竟然连被拔了弹匣的枪都发觉不了,白白搭上一条手臂。
他看着梁冉痛苦的在地面上翻滚,鲜血流出,很快便洒了一地。他一向冷硬的心里忽然触动一丝柔软,如果这些被小叶看见……他吸一口气,直觉的感到小叶会伤心……他转过身,跟几个手下吩咐,“把人带出去,找大夫治伤,然后……”他顿了顿,懒懒的摆摆手,“放了吧,给他弄点钱,别落到要饭的地步就行。”
手下们连忙应了,七手八脚进去把人抬了出来。梁冉用最后的意识狠狠看了殷宸北一眼,殷宸北嘴边挑起一抹笑,似冷似嘲,又似无比轻蔑,只有他自己知道,在这笑容里,还掺杂了一丝不为人知的苦涩。
17
直到空气中的血腥气变得淡和稀薄了,殷宸北才向走廊深处走去。
这是他自己的迷宫,轻车熟路,片刻之间,已经在关押叶云色的房门前站住了脚。保镖们还是跟着他,但都刻意分开了一段距离。现在的殷宸北就像是头危险的狼,任何一点细微的举动都可能给他造成吞噬咬啮的借口,而这个借口是谁都不愿意预见的。
守卫示意他是不是要打开门,殷宸北拒绝了这个提议,延阶而上,推开了监视器的门。
他专门聘请来的刑囚人士果然守在监视器前尽职尽责的俯瞰着一切。
他们对殷宸北的到来表现出哈巴狗见到主人般的热情和谄媚的姿态。
这一切在殷宸北看来十分滑稽作呕,他的目光冷淡扫过,停留在高清晰数字监控器上,守在旁边的人连忙让出路给他,殷宸北没有走近,因为他已经看到了叶云色,在时隔一月之后。
叶云色蜷缩在角落里。那是真正意义上的“蜷缩”,手臂环抱着,头紧紧埋在膝盖上。殷宸北从不知道一个人可以将自己缩到这样小的程度,那样颀长挺拔的一个人,现在看起来几乎不能把他从房间里发现。叶云色身上穿的是破旧的黑衣黑裤,他自己原来的那套已经被不间断的毒打撕为碎片,现在的是不知道从哪里淘来的洋垃圾,又薄又皱,在这个没有暖气和空调的地下室毫无疑问起不到任何保暖作用。至于他裸露肌肤上的那些伤口,反倒因为凝固和结痂不显得那么触目惊心了。让殷宸北不能释怀的是他看到叶云色脚踝旁的一根折断了的拐杖,茬口还是簇新的,而不知是从哪里流出来的一小滩血水就积在拐杖边。
殷宸北的太阳穴一阵突突跳动,他离他似乎那么近,却又是不能及的遥远。这是第一次,他感觉到眼前的叶云色如此陌生,他从没有见到过的疏离防备和恐惧在一瞬间全出现在这个人身上……小叶……印象中,是他从来没有过的软弱和寂灭。
他不知道心在被什么焦烤着,不自禁的捏紧了手掌,再看身边几个人,都流露着向主子邀功的表情。
“他还没有真正崩溃,”那个他请来的“专家”说,“西方学者在研究人的肢体语言中发现,一个人要向外界传达完整的信息,单纯的语言成分只占7%,声调占38%,另55%的信息都要靠非语言的体态语言来传达,这种语少很少具有欺骗性,因为它通常是一个人下意识的行为。”他指了指屏幕中的叶云色,“他现在这个抱住自己的动作就是一个保护的姿势,甚至是拒绝。这证明他很清醒,我们给他加诸的刺激只能摧毁他一部分的理智,他还在用剩下的意志力对抗着。”
“当然,这并不是说明我们没有成绩。你看,他的头埋的这么低,就是说明他已经感到恐惧,下意识的想要逃避。他除了‘情景再现’的时候会偶尔抬头,一般情况下连眼睛也不睁。而且他拒绝了食物,不,这么说不恰当,比较准确的说法是他已经吃不进东西了,开始的时候还能尝试,但因为心理压力大和伤口的原因,他很快就吃不进任何东西了,会习惯性的呕吐,现在根本连食物也不看一眼……”
“现在呢?”殷宸北打断他。
“现在?”他重复这句话的时候,才发现殷宸北的声音压得有多么低,语调有多么森然,他吓了一跳,不知道哪里触怒他变得冰冷和铁青的脸色,“现在……我们一般都利用他没有知觉的时候注射营养液给他……请放心宸哥,我们都知道这个人的重要性,绝不会这么快就把他弄死的,绝不、不会……”
殷宸北以一个没有任何温度的眼色止住了他。
他转了一下椅子的角度,让自己能最近距离的靠近监控器。屋子里的人都不敢出声,监视器那边也是安静得让人心慌,叶云色从始至终没发出一点声音。
很久很久之后,有一个人走进了镜头里。
殷宸北眼睛眯了眯,那个人是伪装的冯冉,他蹑着脚进屋,看了一眼无声无息的叶云色,身后的几个人已经无声无息的布置好现场。
然后叶云色噩梦里的一幕又开始上演,这一切都是殷宸北曾经亲历过的,甚至是他把这些细节告诉给了这帮人,可是现在,他的手指微微哆嗦,要靠吸着辛辣的雪茄来抵挡。
镜头里的叶云色还是没有任何反应,甚至连垂落的头发都没有颤动,直到枪的响声传来。
殷宸北薄唇抿成一线,听那个“专家”用兴奋的声音说,“他有反应了!看,他的身体忠实的履行对枪声的恐惧,快把这记下来,不管过多久,他都没办法抗拒这一点!”
殷宸北的瞳孔收缩,他也看到叶云色在那声枪响后把自己箍的更紧,他的手发着抖,尽可能的向墙角深处躲去。虽然他这种移动连几厘米都没有。
冯冉又以一个满身滴血的样子逼近了叶云色,“云色……云色……”他的声音简直比游魂还阴森。
叶云色已经尽力使自己远离他了,但是他根本没有力气,或者说,这是个再怎么逃也逃不出去的地狱。他的人被困在冯冉和墙之间,头发被揪住,冯冉一个使力,他便给扯了起来,一张脸白得已经没有任何血色,被迫面对着他。
“云色,你总是这个样子,知不知道我有多伤心?”冯冉阴阴的说,“被杀的人是我诶,怎么你反倒比我还痛苦?”
他抓着叶云色的手去摸自己的伤口,“痛的也是我好不好?你看看,我肚子都被打漏了,这是肠子,你现在摸到的是我的肠子……你说我痛不痛?你肠子给人打出来过吗?!”
叶云色浑身发抖,紧紧闭着眼睛,冯冉把手按在他眼皮上,那粘腻的感觉让他禁不住一个激凌。“睁开眼!”冯冉命令,“我死的这么惨,你不可以装聋他哑,不可以当做什么都没看见。”
他拼命摇晃着他,叶云色在头撞到墙上后终于睁开了眼,那双一向清澈的眸子里,没有任何光线,“……小……冉…”他虚弱的作出一个口型,其实没有任何声音。
“哼,你以为,光用逃避就可以了吗?你亲手杀了人,杀过了也就算了?心安理得?!”
叶云色颤栗的听着,整个人被浩繁如海的伤痛与恐惧攫住,却除了瑟缩外什么也做不了。
冯冉又骂了几句,看叶云色仍然闪躲着不敢看他,忽然揪起了他,让他面对着另一处灯光大亮的地方,“你知不知道你现在应该在哪里?”他阴狠的说,“你看看清楚,那里,才是属于你这个杀人凶手的地方!”
那是一个用现代化手段投影出来的刑场。是刑场,远处空旷的山,近前的平原,还有岗哨,执枪的武警。一个身穿囚衣的人被押着跪在那里,他的身上捆着草绳,脚上还有沉重的镣铐,他身上挂着的白色牌子垂下来,上面用黑墨写着罪名与名字叶云色……上面还打了醒目的红叉。
叶云色……叶云色……
不!
他绝望的闭上眼睛。
人被冯冉牢牢握住,他就像一头脱水的鱼,除了只会重复着发抖的身体之外,几乎就要干涸在这无情的岸上。
这是真正的歹毒残忍,比魔鬼还要酷厉的手段。
冯冉知道他心里已经恐惧到极点,但他偏要给他再加上一把火。他收到的命令是打垮这个人的精神,可是他觉得还差点什么,虽然叶云色已经憔悴成了一把枯槁,但他就是知道有什么还在硬撑着他,让他始终得不到这个人最软弱的姿态。
他扳起叶云色的脸,那从他第一眼见到就惊艳非常的轮廓,现在因为主人的瘦削而变得异常单薄清寂。俯下身子,他强迫叶云色再次看着自己,“看到了吧,你应该被人一枪毙掉。杀人偿命,这是你欠我的,你一辈子都还不清。怎么,你怕了吗?你怕了吗……?”
叶云色慢慢的转过头,以一种不再挣扎和无望的姿势拒绝了他。
还在怕吗?也许,是吧……
他怕那些枪响后死亡的不是自己,他就要继续留在这里接受永远没有止歇的折磨。头很痛,已经失去了悲哀和对死亡的向往,分不清这是在做戏,还是比戏还要残酷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