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王骏服诛,太后幽禁长乐宫后,尹怀修就识趣地上奏请辞丞相之位,皇帝准许,还赐下了不少金银田产。尹怀修就以为外甥对自己仍旧留有情面,但还没放松一个月,群臣就纷纷上奏,弹劾他为相时犯下的种种罪行。
皇帝没有当众表态,但私下里,却派遣内侍申斥了他许多次,这让尹怀修倍感羞耻,屈辱不堪,终日惶恐之下,邪风入体,竟是真的病倒了。皇帝听闻后,没有遣人医治,亦没有派人劝慰,反而私下对近臣说:“若不是母后尚在,朕非诛灭尹氏不可!”
皇帝这一言语,不知为何传到了宫外去。这下长安众人都清楚,无论益成侯病情如何,这回是真的非死不可了。果然,流言才传了几天,益成侯府,就渐渐传出了益成侯有下世之态。
长乐宫中,才刚刚病愈,正在宫中散步的尹太后,听到了益成侯府中传来的兄长病重的消息,心忽的发凉,慢慢地坠入了无尽的深渊里。
第066章 打碎
成安长公主终究还是按捺不住了, 不理会武阳侯的百般阻拦,径直来到了未央宫甘露殿。
皇帝散了朝会,一回殿中, 章羚就告诉他长公主来了。皇帝点了点头, 才进入内殿,长姊红着眼睛,劈头就问一句:“阿母病了, 你管是不管?”
皇帝平和道:“太医令来禀朕, 说母后并无大碍,平时注意多歇息, 就好了。”
“陛下连长乐宫都封禁了, 要母后怎么好生歇息?”成安长公主尽量保持语气的镇定, “如今舅父又患了重病, 我们都知道, 他就要不成了,母后心里有多难过?朝局已定, 您得偿所愿了,母后也再拦不住您,您为何不多宽怀优容她一二呢?”
“朕难道没有……”皇帝的脸上愠怒的神情一闪而过, “罢了,我不与阿姊说。”
“是!母后是糊涂了, 犯下了错误, 可她难道不是太过在意您,才一时着急了吗?”成安长公主的语气微微哽咽,“从小, 阿母就最关怀你,最在意你, 我与弟弟妹妹们都远还不及……如今,你难道要为了这桩事,与母后从此恩义断绝吗?”
皇帝不说话,长公主趁热打铁道:“都几个月过去了,长乐宫封了这么些天,母后必然是知错了,不会再对披香殿夫人不利了……阿弟,那不是旁人,是生下了你的阿母啊!”
皇帝仍旧没说话,但神情比刚进来时,显然不止和缓了一星半点。“阿姊说的,朕都知道了。”半晌,他才开口了,“阿姊且先退下吧。”
成安长公主望着他的脸色,知道今日是不宜再说的了。她悄悄抹了下眼泪,和皇帝告退一声,离开了甘露殿。
自谢澄登基以来,长乐宫从来没有这么寂静过。
在一个寻常的傍晚,谢澄终于还是来到了长乐宫。宫人见皇帝来了,连忙跪下拜伏。但神情却惶惶不安着,不知是否要把皇帝迎进去。
这些都是母后身边伺候的老人了,在皇帝小的时候,也曾照顾过他,才过了几个月,变化竟这么大……谢澄把一切都看在眼里,没有说话,而是一个人走入了内殿。
长信殿内,燃着半明不明的灯火,宋媪是母后最忠实的影子,从来都沉默地侍立在她的身侧。暮色已深,燃烧的红光从两侧长窗照进,玉杏色的帷幔闪烁着柔亮而低迷的光辉,深秋微冷的风悄悄灌入,尹太后沉默的眼睛同时落在了谢澄的脸上。
“你来了。”他的母亲淡淡地说。
先前,谢澄就预料过尹太后的许多种反应,但万万不能想到是现下这种,依着母亲惯常的东西,还应该和他歇斯里底地闹一场才对……在母亲盛气凌人,狠毒地要谋害惜棠性命时,谢澄是真的恼恨母亲。但母亲如今这般,却叫他一时没了应对之法了。
“这样看着我做什么?”尹太后问,“皇帝既来了,一定是还有话要对我说吧?”
“阿姊和我说,”谢澄神情平静,“听了舅父重病的消息,您就病了。”
“阿沁?”尹太后的眼神微微动了动,“我是病了……但和你舅父不同,一时半会还死不了。”
“母后是在激朕么?”谢澄的神情冷淡,“但不论您如何做,舅父都是将死之人了。”
尹太后的呼吸微微加重了,谢澄不为所动,很冷静地说了下去:“但他毕竟是朕的舅父,是您的兄长,朕不会叫他死的凄惨……他死之后,爵位仍旧可以传给表兄,但表兄若是想在朝中任职,是不可能的了。”谢澄的声音一顿,“回到您的家乡去,守着田产奴仆,做一个田舍郎,亦很不错。”
尹太后紧紧咬着嘴唇,只说出了一句话:“如此,我还要感谢皇帝的仁慈了。”
谢澄没有说话,但他冷峻的神情,t已经说明了一切。
望着眼前,早就长的比她高的儿子,眼泪渐渐湿润了太后的眼眶。这是她生出来的孩子,从她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可如今,连她也都认不清他了。
泪水模糊了眼前的一切,黄昏的暮光,在太后的眼中,渐渐都成了晕染的看不清了的幻影。
当年,她诞下长子的那一天,也是这样深寂的黄昏。明帝不顾宫人的阻拦,在产房的一片猩红中,紧紧握住了她的手,吻着她满是汗水的额头,喃喃地说着感激她的话。尽管她的身子,仍旧很痛很痛,但残血似的红光,却把她的心照的火热火热。她多想跟随着这红光,再次回到明皇帝身边去
但她不能。早在很多年前,明皇帝就已经死去了。帝位上坐着的,换成了他们的儿子。这个有着他们骨与血,肉与魂的儿子。他是吃了他们血肉长大的,成人以后,也必然长成和他们一模一样的人。明帝和他,从本质上,又有什么区别!尹太后撇过了脸,一行泪不禁落了下来。
谢澄望着流泪的母亲,许久都不能说话。尹太后渐渐平稳了声气,尽管在擦着脸上的泪痕,但神情却无分毫狼狈乞求之色,鬓上绾着的一根金簪,仍旧在昏光中熠熠生辉。
“皇帝心意已决,我无用,也不能再说些什么,”尹太后微微镇静着声音说:“只哀家近来,常常梦见先帝,我不忍先帝在地下孤苦……过段时日,我欲往明光宫去。”
明光宫,临近明帝的南陵,但已经是文帝时建造的宫殿了,许多年未曾修缮过。谢澄下意识地否决:“明光宫孤寒无比,母后怎可……”
尹太后静静地,不说话。念起封禁已久的长乐宫,谢澄也随之缄默了。“既然母后想好了,朕也不说些什么了。”在内心深处,谢澄终究还是舒了一口气的,“但母后不必急着去,待朕命大匠修缮以后,母后再去不迟……”
尹太后微微点了点头,算是同意皇帝的话了。事已至此,母子也再无话可说。两人对望了一会,还是尹太后先开口了,“你是真恼了我,为了那个沈氏……”此时此刻,尹太后的眼睛里,仍旧有着微微的轻蔑,“只你这样在意她,她的心里,可有一星半点的你?”
谢澄的神情一冷,尹太后淡淡道,“你也不必这样看我,我是你的阿母,总归是不想你受委屈,现下及时止损,只怕还来得及。”她略略叹了一口气,若是一直怨着儿子还好,一旦生起怜来,那母爱就又涌上来了,“你自己看着办吧!”她最终只说了这一句。
谢澄没有回话,殿外,暮色渐过,很快又是冷寂的黑夜了。
尹太后离宫当日,益成侯府,终于传来了益成侯尹怀修病逝的消息。
当时,尹太后已经登了鸾车。她不欲惹人猜疑,因而今日,只有她所生的三个在长安的儿女相送。行出了长乐宫数里,现下回头,连未央宫都看不清了。尹太后微微掀开了帘子,遥视着那高悬于空的红日。脸上的点点泪痕,终于是被冷风吹干了。
尹太后离宫不久,惜兰也离开长安了。
分离的那一日,惜棠与长姊絮絮说了好多好多的话。可以说的话都说尽了,到最后,真的是再无话可说了。
惜兰抱着她,最后说:“阿姊要回去了,你不必牵挂阿姊,过好自己的日子,好吗?我在临淮,知道你和小树过的好,就是最放心不过了。”
看着眼睛含泪,仍旧依依不舍的妹妹,惜兰望了眼奢美富丽的披香殿,叹息道:“即便相距千里,阿姊也永远念着你。再过几岁,就带着你的甥儿到长安来,与小树一起玩。”
以后对于惜棠来说,还是太过遥远了。她甚至没敢去认真的想一想。但她当然知道阿姊这句话的勉励之意。“我知道的,”惜棠擦着眼泪说,“我会好好的,等着与阿姊相聚的那一天。”
惜兰含泪微笑着,最后抱了抱她,还是离去了。惜兰抱着小树,久久地站在门口失神。小树还小,不懂得离别的愁苦,在母亲怀里玩着头发。玩着玩着,脸上忽然感觉湿湿的,热热的,好奇地尝了尝,竟然还是咸的。小树懵懵懂懂地抬起头,惜棠在他的额头落下一吻。
回到殿中,吃完了奶,小树爬上惜棠的腿,想要惜棠给他讲故事。惜棠就指着窗外的梧桐树,给他讲着,一颗小树,是怎样长成大树的。小树很喜欢这个故事,惜棠把故事说了五遍,他才渐渐的睡着了,在惜棠怀里轻轻地呼吸着。惜棠安静地抱了他好久,抬起头,忽然间皇帝来了。
莫名的,惜棠有些发怔,抱着小树,一动不动地和皇帝对视。谢澄走了过来,俯下身,亲了亲她的脸,说:“在发什么呆?”
惜棠摇摇头,不说话。谢澄转而问道:“孩子睡下了?”
惜棠说是,就下榻,把小树交给了外头的灵儿。谢澄静静地看着她,惜棠迟疑地坐在了他的身边,谢澄握紧她的手,轻声说:“不要再难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