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男人重重跌落在座椅,声音苍老而痛心,“澈儿,他是你的大伯!”
马靴沿着监狱黑暗潮湿的走廊橐橐响起,脑海里回荡的依旧是叔父沙哑的叱责,以及那剜遍他全身的泪。
“少帅。”狱卒打开牢门,恭敬请他进去。
牢房木门矮小,他不得不弯下腰进入,高大的身姿瞬间遮住里面所有暗黄的光影。
躺在茅草堆上的女人,一副破衣裳烂烂筋筋,本娇嫩柔白的肌肤被跳蚤臭虫毁之殆尽。
她听见军靴橐橐的响声,虚脱地抬眸望去,几尽不敢相信。
迷蒙的视线中,是男人板正齐楚的军装制服波起的绿。
他戴着矜贵的白手套,宽皮带将劲腰扎得硬挺,腰间别了把锃亮乌油的美式手枪。
他只是淡淡站在那里,无需言语,便割裂了暗与光,割裂了死与生,象征着绝对无上的权利,象征着主宰这个国土的一切力量。
女人脸颊一痕痕还未来得及凝痂的鲜红伤口,开始如蚯蚓般狰狞扭动。
她喘着气,竭力笑得灿烂,在令人作呕的牢房,费力地朝男人爬过去,如同一条母狗,一寸一寸地朝他爬过去,指甲沤满地面秽物,如此用力地,拼尽性命地朝他爬去……
“少帅。”
她将自己肮脏的手心在脸上拼命擦拭,然后小心翼翼托起他军裤一角,轻轻地,庄严地托起。
她知道,这个男人是她活下去的唯一希望。
男人甚至没有低头看她,只是冷漠地注视墙壁,注视那上面一滩又一滩暗沉的血迹。
“你名字犯了我小婶的讳,以后你改叫温暖。”
终于,如天神般的声音沐浴在她头顶,璀璨着亮澄澄的金芒。
女人只觉心头仿佛有什么东西落了地,她不停地点头,嘴角咧出鲜血淋漓的笑。
0151 夜阑犹剪灯花弄(25)
花梨木圆桌摆着许多小吃点心,女人蹲下身,将描金梅蕊的小盘儿一碟碟拿来给坐在凳子上的小人儿瞧。
她笑盈盈说道,“这些都是好吃的,会贤堂的什锦冰碗,枣泥方谱,同和堂的天梯鸭掌,双皮儿的淮城汤包,豌豆黄,驴打滚儿,三不沾,北北要吃什么,我挟来喂你好不好?”
苏北北瞧着这个同自己妈妈长得很相像的女人,心里又是害怕又是疑惑,两条小短腿踢蹬着,就要跑出去找苏曼卿。
她都已经好久没有见过妈妈了,也不知道她不在的时候,妈妈有没有乖乖吃饭,乖乖喝药。
然而她还没跑到门口,就被从外进来穿绿军装裤的男人一把揪住衣襟,拎起来搂在怀中,直往房里带。
赫连澈将她重新放在凳子上,沉着脸呵斥,“爸爸同你说过多少遍,不准随便乱跑!”
府里养得这些人也不知是干什么吃的,连个奶娃娃都看不住。从前都被她溜出去过好多次,买玩具买糖果。
要是再被坏人抓走,没了北北,他该怎么办?
苏北北抱着赫连澈腰,肉嘟嘟脸庞儿在他笔挺的军装制服上磨蹭,眼圈儿泛红,“爸爸,我不要呆在这里,我要去找妈妈。”
“现在温暖就是你妈,你还要去哪里?那样蛇蝎心肠的坏女人,没有资格当你妈妈,全当她死了。”男人将她扶好坐正,厉声同她训话。
小人人眨巴眨巴葡萄眼儿,静静地掉了会金豆子,然后放声嚎啕大哭起来,用拳头使出吃奶的劲儿,捶砸男人胸膛。
“坏,爸爸坏,我要妈妈,我要我的妈妈……”
动静之大吓得门外守卫纷纷持枪进入,还以为里间发生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周围丫鬟婆子也忙上来拉扯,乳娘搂着苏北北,替她不住向赫连澈作揖道歉。
“苏北北,你给我听好了,爸爸再跟你说最后一遍。”
男人将她拉来自己怀里,又拿过丫鬟递来的帕子给她揩泪,一字一顿说,“以后你的妈妈就是温暖,不要再在爸爸面前提那个女人。听到没有?是她狠心不要我们父女俩的,她不配当你的母亲。”
苏北北委屈地含着眼泪儿,连哭都不敢哭了。
房间一众丫鬟婆子也都吓得静静的。
温枝忙上来打圆场,朝男人低眉顺语,“少帅,母女情深本就是上天注定的。温暖不求什么,北北若是愿意,叫我姐姐阿姨皆可。我有这福分能伺候少帅和北北小姐,已是我莫大的殊荣。”
说完,她又笑着去逗弄苏北北,指着床上堆着的各色毛绒玩具,中外绘本说道,“这些都是姐姐送给北北的。姐姐给北北讲故事,陪北北玩玩具做游戏好不好?北北要是不愿在屋里玩,我们就去院子里玩,和爸爸一起玩老鹰抓小鸡,好不好?”
赫连澈望着这些日子来沮丧不悦的小人儿,心尖仿佛有根银针在那儿戳着,一阵疼似一阵。
他在她脸颊儿啄了口,软下声来,“爸爸陪北北玩游戏。捉小鸡,木头人,打野雀,北北要玩什么,爸爸就陪北北玩什么。”
小人儿还是愣愣的,往日最神采飞扬的葡萄眼,竟变得如木偶般呆滞无神。
“北北……”
赫连澈将她拥在怀里,父女俩彼此紧紧相依偎着,“别这样,爸爸现在就剩下你了,你是爸爸唯一的亲人。”
赫连澈没有和这个女人发生任何肢体关系。
0152 夜阑犹剪灯花弄(26)
芬恩睡意朦胧,直至那个临时上车的男人经过他身旁。
他的脑袋立刻像被敌军顶着卡宾枪一样清醒过来,还从未见过这般英武的外国男人。
黑皮夹克,黑发,黑眼睛,分明是东亚佬的样子,五官身姿却像极希腊神话中最俊朗的神祇阿波罗,精致完美,周遭散发着迷人而桀骜的金色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