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卿弯腰将孩子抱在怀里,右手拿起小木马,举在他眼前,一面柔声哄他玩,一面听乳娘絮絮说话。

“少奶奶,医生说小少爷无大碍,不过这损伤的听力……或不可逆了。”

乳娘说完,瞥了眼苏曼卿红肿不堪的双唇,转过身,再不忍去看。

有温热泪水慢慢蓄在眼眶,曼卿仰起脖子,深吸几口气,方低眸用面颊子磨蹭天天小脸,泣不成声说,“对不起,以后不会了。”

不会了。

再不会让她爱的人受到半点伤害。

临近晌午,她命灶房将她带回的米粮菜肉煮了,让整府丫鬟小厮轮流交替去吃饭。

她知晓,这些日子,全府上下不仅心思哀戚,就连肚子都是空的。

灶房炊烟袅袅,曼卿净了手,细细用小银针挑去燕窝黑丝,同鲜鸡火腿一道炖在炉火上,直至熬成玉色莹润的燕窝羹。

她来到老太太院落,从鎏金八角食盒端出玻璃盏,舀了一汤匙燕窝,尖起嘴吹温,方不疾不徐送到妇人嘴前。

老太太坐在床榻上,光光梳了一个把子头,扭脸说,“我不吃,你们都哄着我罢!我知道的,肯定是小风出事了……”

说着,揪着手帕呜咽起来,帕子上丝线红飞翠舞,绞着拖长尾的凤凰鸟,泼泼洒洒金芒从窗外洒入,覆落上面,波光粼粼。

曼卿瞧着那尾凤凰,只觉异常刺眼,半晌,方稳住心绪,竭力笑道,“老太天这是说的那里话。风子现在好端端呆葛州办事,这燕窝就是他派人捎回来的。”

老太太将信将疑,“小风若是没出事,为什么那些当兵的要来挖我们府里地窖?你休要瞒我!明明这些日子,连小宜都不来看我了。她是在我膝下养大的,向来和我最是亲厚。”

眼下虽说皇帝被赶下了台,可这些军阀就是土霸王,他们比起皇帝还要狠,皇帝暂且还有言官劝着拦着。

然而这些土霸王为所欲为,多年来,凌府不是没经历过风雨。伴君如伴虎的道理,她活到这把年纪可太明白了。

“没有的事。我要知道是哪些人在您面前嚼舌根,回头定要惩戒他们一番。”

曼卿莞尔,趁机将一匙燕窝羹喂进妇人嘴里,“不过是略动了几间房屋,挪了些桌椅板凳,能有什么了不得的?常言道,越动越兴旺不是?至于咱家的大小姐,昨儿我还在咖啡厅遇见她,说最近忙着拍电影,待过两日得了空就来看您。”

见老太太神色略有和缓,她又笑道,“正想让您拿个主意,眼瞅要过中秋,老太太预备怎么过?想叫哪个馆子的吃食,听哪个班子的戏?李家班的承应戏向来不错,让他们来演出《唐王游月宫》给您看可好?”

“不看!”

老太太怒哼哼将眉眼一展,“那唐王当老公公的,天天觊觎自己儿子老婆,那女的也是个娼妇,若不是娼妇,怎男人一勾她就不要魂地贴上去?两个不要脸的王八孙,背弃人伦,冒天下大不韪,赤条条滚在一张床上,竟还传为千古佳话。这样的腌臜戏文,我听了就来气。”

曼卿顿觉五脏六腑针扎般疼,淡淡道,“那唐王权势滔天,她不依又能如何?”

“她若真想守贞,当节妇,为何不一头撞死?”老太太冷言冷语,“可见骨子里是个淫荡不堪的。这样的脏女人到了地下,阎王爷必是要命小鬼将她腰斩,一切为二。想必,她原先的男人也断不会要她了。”

凌老太太出生诗礼簪缨之族,从小熟读烈女传,眼里揉不得沙,对这些乱七八搞的男女关系,向来最看不惯。

曼卿右手捏紧汤匙,怔在那儿,面色僵白,一句话都说不出。

身旁大丫鬟见气氛有些尴尬,忙伶俐上来打圆场,“老太太前还说身体不适,现见少奶奶来,欢喜的话都一箩筐一箩筐往外倒,我寻思这下连药都不用吃了。看来咱少奶奶真是比从前宫里的太医都要强上几分呢。”

一番话,说得凌老太太歪在榻上笑了起来。

曼卿也忙弯起唇陪笑,一颗心却似落进黄连汤,涟漪微旋间,冰凉而苦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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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不完了,明天多写点

0090 山枕斜欹(9)

印学海颤颤巍巍坐在鹅绒沙发,脸庞早不复先前意气风华。

“吃咖啡。”

纪华阳端起描金杯碟,朝他微笑,“这咖啡豆还是专机从加尔各答运来,少帅知我今日约你前来,特让我拿来待你。”

见少年并不举杯,只是避猫鼠般抖晃身子,纪华阳便知他算是彻底废了,以后莫说开战斗机,就是当个汽车夫开运输车,都再不能够了。

这一旦把胆子吓破,终生也只能堪堪活在恐惧与阴影之中。

纪华阳浅抿几口咖啡,将杯子“叮”一声置落瓷碟,“儿时痴钝,读三国总不喜诸葛亮,只觉他恃才傲物,让刘玄德巴巴请了三回,方肯出山相辅。然而至今为人下属,才略算明晓卧龙深虑,百费心思,所求也不过一明君罢了。”

印学海仍是颤着身子,勉励让自己集中精神,听男人说话。

“我们几个幕僚参谋私底下常说,比起孔明,大家是幸福的多了,不必隐居深山,苦苦相待。上苍便把少帅送到诸君面前,要说这少帅,委实千百年来第一英雄豪杰,宅心仁厚,礼贤下士。我们这些做下属的,还有什么话好说?有这样英明的主公,当真是肝脑涂地,死一万次都愿意。”

室外斜阳树影淡淡映落一方方彩色玻璃窗,攲斜生姿,无声摇晃。

印学海额头青筋突突直跳,舔着毫无血色的下唇肉,抖抖霍霍问,“纪……先生,我全部都是照你和少帅意思做的。”

他们让他投炸弹,他投。他们让他害死凌子风,他害。

他们让他做什么,自己都听话乖乖照办,然而为何这些权贵仍不愿放过他?毕竟害死凌子风后,自己每晚都做噩梦,愧疚悔恨像座大山般猛压心头,早已是痛苦不堪。

纪华阳见他竟胆有质问之意,紫堂堂面容当即一沉,正欲发作。

恰巧此时摆在卷草纹方桌上的电话机,铃音大振。

“我警告你们,莫要吓着含烟小姐,人家可是正经的女学生,最见不得你们这种流氓作态……传我话下去,把兵油子脾性都给我收起来,过会子要是秦小姐向我告状,我绝对不轻饶。”

含烟……

听到女朋友名字,印学海只觉浑身血液被人抽干,僵着身体,朝纪华阳发问,“你们抓了含烟?”

言语间满是恐惧。

“只是请秦小姐来司令部做客,待你签下伏罪文书。我自可担保她平安无事,否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