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你的师尊,如斯光风霁月,都能犯下大错,南弦月,只是一个孩子,童心白纸,近墨者黑,他能做出这些,不也是平常事项?”他顿了顿,“况且,”怪她不察,那双眼睛总是温顺地埋藏在长睫下,现在看来,简直令人胆寒。
他端坐钓鱼台,像个阎王。
“……南弦月摸她的面皮,说她配不上,配不上这张脸。把手伸进了她的心窝,宫娥恐惧到泪流满面,却眼看着自己跳动的心脏,然后死去。”
“你要的证据,是那颗心吗?真是遗憾,它可能早被风干,滚落到不知何处去了。”
你总是这样,小骨,你的眼光差的吓死人。无论是东方彧卿,南弦月,还是墨冰仙。
第0008章 第八章(1)
妖魔之下还有妖魔。
这个弟子,紫衣,佩剑,剑上有流光溢彩的紫色条纹,看着并不正派,但也没有多少血腥邪气。仵作摸她的颈脉,已然宁息了,她长长叹一口气,又剥开心口的衣物,手指一探,空空荡荡。又是这样,她想,这是本月发生的第三起,每回死的有男有女,相同点唯二:一个是死法,一个是都穿着同一套弟子服。
都是云宫中人。仵作摘下了剑穗,放到传信人手中,她摇摇头:“去传信竹染大人。”一道紫影,接下来后微微点头,嗖地便离去。
她将麻布放入清水中,干涸血迹慢慢散开。水面上有个混沌的影子,越来越深,越来越大。她连忙举起双手:“别杀我。”
身后的鼻息近若毫厘,有野兽的腥膻味道。她咬牙,心中暗想赌一把。
“我,我可以带你去云宫。但前提是,你不能杀我。”
竹染不是无能之辈,相反,他心狠手辣,杀伐决断,云宫中曾有人议论,说他比神尊更适合当妖神,当然,这个人后来就被割了舌头,扔在花千骨面前。
这个人实在得感谢面前这个女人不走寻常路。十年前,她主动收揽了一批无父无母的童男童女,各仙家如临大敌,以为她要用来修炼什么邪功,营救计划层出不穷,顺便再诛杀一下妖神。其中,最出名的是一个叫王昔日的凡人,听说他曾经砍下妖神的臂膀,离成功只有一步之遥。可是后来被无故放出,旁人将他救回来时,发现他面如土色,神情怏怏,好似平白老了好几岁,问他发生什么,也不说话,只是一味摆手,这下,妖神吸寿岁的恶名就这么传了出来,众人虽深恶痛嫉,但命终究还是比任务重要,渐渐竟不在有人去往云宫。直到十年后,一批紫衣弟子突然出没在江湖之上,四处开凿矿山,自称云宫中人。
说他们是正派,那显然是睁眼说瞎话,说他们是魔教,其实也不尽然。因为这群看着就邪里邪气的弟子们居然也是有戒律的,那戒律就是:出门在外,不许伤害凡人。
合着那剑拿来纯当摆设。
此事一出,反应最大的竟然是一些奇门杂派,开玩笑,这世上最大的妖魔头子都不杀人了,那他们底层邪教,呸门派怎么树立假想敌?怎么靠着降妖除魔的名头来讨要资养?她云宫建设的那么好,他们还收不收徒,开不开张了?
大宗门自有千年底蕴,不怕供养弟子,更何况他们一向宣传改邪归正善莫大焉,此时讨伐云宫便不太合事宜,于是乎,竟也让六界居民过了整十年安稳日子。
但时至今日,仍有一大堆人疑惑云宫从哪里招来这一群人的。
可见,现在人已忘记那批等着他们去营救的童男童女了。
说远了,言归正传,那人被拎到花千骨面前后,这位妖神一没动怒,二没动手,只是挑着眉毛,说:“你割他舌头干嘛,难道他说的不对?”手一挥,他的舌头变回来了,他感激不尽,捧着舌头呜呜道谢,发誓此生忠心不二,绝不叛逃。
笑话,有什么好叛逃的。她一没短他们吃二没短他们穿,头子是世上最强的头子,住所是世上最大的住所,虽说现下人少了些,好歹也有一握之数,只要再过几年研发出自己的功门心法,他们甚至是能登上蟠桃宴,作正经教派的!
但如今,或许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这个并不特别魔教的魔教,遇见了自己的杀阡陌。
花千骨今日烦躁得很,甚至不太有心思安抚她冷落许久的情人。墨冰仙知晓缘由,于是也自觉地少去打扰她还能少穿点帮。
这事儿就要说回十年前,那场他每每想起都觉得匪夷所思的交易。
他已道明了自己的身份,但对方的剑落下,却并不代表杀意也消退:“既然如此,你应该自觉离她远点。”他的笑几乎要僵在脸上,心想原来厚脸皮的也不是只有小人,仙尊也会。
于是为了这条他暂时还很珍惜的小命,他提出建议:“这样如何?”他自觉措辞已十分谨慎,“你陪她一日,我陪她一日……”
对方的视线,冷冷,仿佛要从他脸上刮出几个血窟窿,他实在无奈:“好吧,我早上陪她,你晚上陪她……”眼见着脸色依然恶臭,他摆手:“还不满意?你当她真认不出你?”
这句话显然奏效了,对方神态松动,最终点了点头。
墨冰仙擦汗,暗骂:师徒两个真是一脉相传的倔驴。
云宫弟子频频失踪,这可绝对不是个好消息。竹染收紧手中的信件,眼底心思潜过,决定不让花千骨知晓。
但他这个决定做的晚了些,人已经来了。她懒散,头髻和衣衫都烂漫,眼神却清明,微微眯起,似笑非笑:“不走吗?”
竹染跪在地上:“神尊……要去哪儿?”“还能去哪儿?”她负手,观望着外面纸一样的白昼。“这十年,你一直在找一样东西,这东西极稀有,能储存妖神之力。”
她转向他,“听说你找到了,不带我去看看吗?”
第0009章 第八章(2)
秋声瑟事弦先咽,潇潇风数,不敢问人间。命如扁舟摇东西,冥冥缉索,身与哀鸿牵。
“你是如何复生的?”
南弦月想,这真是个好问题。
刚从女人心窝里抽出的指尖,他舔了舔,腥甜,眉目嫣然,像只吃惯了人肉的狐狸成仙。狐仙的尾巴摇啊摇,上面沾满了干涸人血,他眯起眼来,想装成菩萨,大慈大悲地还愿。
“那当然得,谢谢我的姐姐。”
琉璃心,色如澄蜜,形如水晶。因其至纯至净,可容纳一切魂体灵力。花千骨摸着它们温润的石壳,突然知道在哪里见过它们,这是长留的验生石,曾对她的人生做出过傲慢的预言。那个人透过它看旁人,作一双隔世的眼睛。花千骨抬起头,慢慢歪过去。竹染默立在侧,长长的袖袍垂下。
“我很好奇你现在在想什么。”矿洞阔大,幽深,她的声音袅袅,蛇行在他的后脊,他颤抖,发出一层毛汗。停下,他对自己说,停下。他掖下自己将要抽出的小刀,尖尖的刃口朝向自己,靠在臂上,血流出来,他有一点镇静了。
“反正你也不想要不是吗?”嗯?她转回身来,听见他继续,一字一句,从阒静到豁然敞开嗓子:“反正你也不想要那妖神之力不是吗?”他身形终于从半黑半白里剥蚀而出,弓着腰,平常看是谦恭的,此时便如同野兽捕猎前高高隆起的脊背,肌肉偾张,蓄势待发。“你像个孩子一样,你其实只想要一个东西,你想要他的爱。”
她掀起眼皮,似乎是想笑,又似乎不笑,竹染知道此时不能看她的眼睛,于是吞了口唾沫,他继续骂:“跟你师傅一样,都在追求什么虚无缥缈的慈悲。”
妖神之力,多么伟大,多么宏伟纯粹,人们唾骂它不正,妖邪,眼里却有孜孜的绿光,从古至今从不间断渴求它的降临。他在蛮荒里,被丛丛的沙子打过,被泱泱的雪花埋过,那里的妖魔奇形怪状,三肢五足地爬行。曾有那么一个,扒着他那被贪婪池水腐蚀的脸,涎水的腥气从嘴里传出来,刺激得竹染要呕吐,几乎晕倒在地。
但竹染不会死的,竹染是不能死的。他拿着小刀,一笔一划刻着自己存活了多少日子。嘴里撕下妖魔枯黑的血肉,发誓,一定要找到妖神之力。
上天眷顾,妖神真的降临;上天寡恩,偏不降临在他身上。他嫉妒,嫉妒得要疯了,但是还好还好这个女人是个蠢货,还好还能为他所用。
他知道花千骨一直在找方法分离体内的妖神之力,但他不明白,不明白为什么她要这么做,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追求的东西永远都有人弃如敝屣,琉夏是这样,摩严是这样,花千骨还是这样尤其是最后一个,她凭什么如此举重若轻,凭什么如此不屑一顾,倒显得他的姿态如此难看!
他挣扎地直起身,想从那个躯壳里脱离出来,像一只十八年的蝉。面前的人无动于衷,她始终无动于衷,跟她那个当年在三尊会审上的师父一模一样。
“跪下。”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竹染发恨抬头,却怎么也动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