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难得,”那个声音轻慢,“居然还能看见你为了个女人要死要活。”再伴有几个拊掌。

他重又恢复了长留上仙的底色,压低眉宇看人,“我便自为她殚精竭虑,颠倒黑白,又干卿底事?”

她并不惊讶。

白子画思索了一会儿,不知道该说什么,作了个客观评价:“你的脸,长的很美。”紫衣的人眯起眼睛,不懂他意欲何为。

“这是小骨的脸吧。”她哑然失笑,“在你眼中,她还有哪里不好吗?”他认真以为这是个问题,悉悉索索地数着。

“……她太调皮,犟起来就不听我话,行事莽撞,平白惹人担心,不尊师长,答应过我会在绝情殿一辈子也没有做到……”他说一个,眼底便氤氲着当时的浮光。紫衣人再听不下去“停停停。”

白子画还有继续说的打算。对面打断:“不听你的话吗?我看未必吧?”她剃着指甲吃吃地笑:“我撒了个谎,说她不死你就得死,她可是很听话呢。自己就乖乖地去拿悯生剑了。”

山雨欲来风满楼。

他的眼神,静静,像漂泊的湖光,像鄙薄的刀片。他温柔的话,吹皱一池春水,透过交颈的鸳鸯来看她,然后。

他怜惜地摇摇头:“你在撒谎。”

然后横霜出鞘,剜下来她一只眼睛。紫衣人捂住,血如蛛丝蔓延,她吃痛,又咧开嘴,仿佛一点也不在意,咯咯地笑,贝齿琳琅:“我可没撒谎,她那么爱你,你难道不知道?”

他叹息这张美好的脸毁于一旦:“小骨是爱我,但她不会只为我一人去死。”他擦着剑,一寸一寸长,一寸一寸从前好时光,“我自信,我把她教得很好。你来了,倒也不错,省的我再去找你,我知道了,你是不是告诉小骨,只有她身死,才能封印妖神之力?”

“妖神,我一百年前见过你的遗神书,”他的眸光从未如此温润,“我知道你最会巧言令色。”

紫衣人的脸应言融化:“哈哈哈哈哈哈哈,蠢货,都是蠢货,都自诩洪恩浩荡,菩萨心肠。我被封印多年,不照样把你们耍得团团转?白子画,你想就她吧,你想爱她吧,可是她死了,死在我手上,我早说过慈悲是这世上最没用的东西,看看,你现在救得了谁?”

他一言不发。好像在等待什么。

“你们神啊,仙啊,不过都是……”

吱吱。她的脖颈扭动,表情开始错乱,吱吱。破开的脸复合归位,肢体扭结,她现在像一个蚕蛹,哔啵,哔啵,皮囊一层层撑开,里面涌动着丝丝絮絮的蛋白。

啪。

“睽违多年,上仙风采依旧。”

她恭谨地行了个弟子礼,他知道这壳子下换了个人了。

“你是那个告诉小骨如何使用神骨的人吧。”她微笑,“是。”

她告诉眼前人,她不是妖神,只是一个念头,另一世的小骨不甘心生生世世走向那个结局,她为这个念头捏出魂魄,只为今日一刹契机。

妖神只告诉小骨要自戕,方法是不错的,只是少了一步,她有这样的恶趣味,看蝼蚁因一步之差自取灭亡;而她抓住一瞬神智清醒的机会,告诉小骨如何用悯生剑启动神骨。真正封印的第一步已经完成,她来告诉白子画第二步。

“当神寿终正寝后,力量自然归为大地,所以你现在,要穿越时空,找到一条命线,找到一条她寿终正寝的命线。”

“你能做到吗?”“我会怎样?”“或许在乱流中,你会粉身碎骨。”

他笑了笑:

“那岂不如我所愿。”

小骨,小骨,可爱的小骨;小骨,小骨,可怜的小骨。蜷缩在他怀里,盘卧在他梦中。他遇见了好多她,有的仍然叫他“尊上”,有的和旁人成亲,有的天真烂漫,她本来就该天真烂漫。

但冥冥地,她们都会去异朽阁,都会遇见东方彧卿,然后遇见……他。可是,可是怎么会这样?

要去杀了东方彧卿吗?不,不,他已执行过四百余世,如今看来无甚效果。

光华流转,群山万壑都东流去,找不到胭脂扣头。莎莎,落叶的宁静,他突然觉得这个声音很耳熟,转身,花莲村的石碑兀然出现,被雨水洗得透亮。村外有一堆残烬,小小的孩子裹着斗笠,看着他,以一双惊惶地,小狗似的乌黑眼睛。

他知道这是哪儿了。手在颤抖,脊背走过一股热流,羊水又漫没上他的口鼻:这是故事最开始的地方。

他知道要怎么做了。

此时是日暮,众人纷纷就要歇息,孩子抱着草药,沿田埂上的小径奔跑。村外有一座私塾,原本用稻草铺盖,奈何最近天气阴郁,淅淅沥沥连绵,屋内学徒们的书都被侵染透了,字迹模糊不清,村中家长合计合计,干脆换成了青瓦盖顶。学生们傍晚便在这里温习书本,书声琅琅,扣住了夕阳脚步,时日安详温存。

这私塾是为一个先生建的。

先生秉性怪异,分外寡淡,不与旁人来往,千里迢迢来到此处,并非贬谪,也不为钱财,无论孩子天资如何,他一应收下,包括有心来多听两耳朵的闲人,他也慷慨,最多淡淡扫过眼风。

最近他收养了一个孩子,倒难得钟爱,包揽食宿,还为她取了名字,只是很怪异,叫“花千骨”。

哎呀,她不慎跌倒。

正为疼痛龇牙咧嘴,一抹高大人影悄然出现,背后清凉几分,她抬头,果不其然。

他惯爱用那居高临下的姿势看人,擎着他的手起身,他掸去她身上的灰尘,目光落在她伤处,“怎么这么不小心?”,她打了个哆嗦,仿佛一场冷雨淋在身上。但她的心是火热的,一把抱住他,脸蹭在他腰间的铃铛上。

“先生先生,我终于见着你了。”“先生~先生,你怎么才回来啊~先生先生,我好~想你啊……”他掏出绢帕,细致擦拭她柔软的脸蛋,听着她叽叽喳喳,脸色一步步和缓下来:“这般想我?那该把自己照顾得好些。马马虎虎,跌跌撞撞,哪里像我的弟子?”她不好意思地吐着舌头:“我这不是太喜欢先生了吗,喜不自禁,就成这个样子了。”

先生的铃铛真是硌人。

他不知听到了什么,墨玉一样的眼睛流光一闪,蹲下来,手按在她颈后,深深地按住,鼻尖戳进她发里,隐隐有女儿香,心思百转千回:“……那小骨,会一直喜欢先生吗?”

花千骨这时候实在太小,他长身玉立 ? 八尺有余,蹲下来屈就她,也依然要她努力踮脚尖才能够到,为了不被他甩下,她努力抱住他,抱紧他,扬言,惊散了一丛夕阳晚照里的林鸟:

“当然!我会一直一直喜欢先生,一直陪在师父身边的!”

他抱起她,这回,总不会错了吧,小骨,这回,你不能再去找他了吧。

结着一场惆怅的秋雨,在他眼里,花千骨感知到什么,手指在他脸上逡巡,最后捂住。

“不要哭,先生,不要哭,我这不是回来了吗。”

轰隆,轰隆。她夜雨奔袭。

“求求你们,求你们救救他!救救他,我师父生病了,到处都找不到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