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哪的船?”祝言仁突然想起什么事情,翻身要下去。纪云赶紧揽住他:“你这是干什么去?”他步子迈得急,一把压在他大腿上,顿时尴尬起来,迅速把手挪开了:“去武汉的,然后再去重庆。”
祝言仁像是发现多好笑的事情,前扑后仰的:“你这么避着我干什么?我又不是看见个男的就喜欢,我只是喜欢上了易家歌…”他声音突然静下去,笑声也戛然而止。
掀开了被子下了床,纪云看他两条腿细的像两只杆子,膝盖弯起来的时候骨头都支楞着。像个骷髅,一下床就狠狠打了个晃,勉强站住了。纪云摆摆手,看不下去:“你太累了,还是休息休息吧。”
他笑着“嗯”了一声。扶着墙一点点挪上了甲板。看着朦胧的夜色和越去越远的港口,突然五味杂陈,姐姐跟爸爸,永远的留在上海了。自己就这么稀里糊涂的逃了难,不知道要往哪去,往后怎么活。
海浪打起来,船身就晕乎乎地崴一下。天上没一点星星,月亮朦朦胧胧,像是融进了雾气,边缘都是模糊的,不清明。
后面想起来脚步声,看过去,是纪云走过来。他换了一身绸制的睡衣,头发长了一些,乱蓬蓬的,有些可爱相。海风把他睡衣吹得裹在身上,显得很精壮,让祝言仁自惭形遂。他随意的拍拍祝言,像个老朋友:“你长大了特别多。”
祝言仁没想到他会说这个,愣了一下:“哦?是么。”他自嘲的笑笑:“谁愿意用这种方式长大呢?”他不想谈这个,故意把头扭到了另外一侧,去看船只荡开的白色的浪。
纪云很有眼色的闭了嘴,在他肩膀上捏了一把:“太瘦了,等到了重庆,要好好补一补。你这个年纪,不长肉不好。”
“纪云,你也是政府的人吧。”祝言仁把脸扭回来,眼睛看他胸前的一粒纽扣。
“不是,”纪云把手放下来,头转向海面,是个想讲故事的模样:“原来只是跟着易家歌,后来他想办法把我从名单上买下来了。本来也没有正式的职位。”
祝言仁已经把脸扭了回去,无神的像个洋娃娃。显然是没有听进去,他仿佛只是随口一问。那些过去,那些仇恨,全都和他的易家歌一道,烟消云散了。纪云便讪讪的住了嘴,专心的往外眺望。
纪云此时又想起另外一个事,他说:“贺天干死了。”
果然,祝言仁诧异的转过头:“什么时候的事?”
“他们炸死易家歌当天的晚上。”纪云低低的笑了一声:“他为了完成你姐姐的心愿还真是什么都做呐。”他的目光因为夜色显得黑漆漆显得:“那几个人是他从青帮里分出来的人。擅自去的,青帮不会动易家歌,因为他们也有交情,这个你不知道。”
祝言仁听着他的话愣住了。纪云继续说:“你应该也纳闷他怎么不去找你,不是因为逃了,是因为死了。”
旅店的老张头正专心致志拨弄算盘,服务生里里外外跑着接待客人。不一会,一个穿着体面的人物,用手帕擦着额头走进来,被一个服务生领着进了大厅。
老张头先是没注意,在眼镜里面一抬眼,一张模糊却体面的脸就微笑着出现在了他面前:“您就是经理吧。”
老张头猝不及防,往后缩了一下,把眼镜往上推,按进了皱纹里:“您这是?”
“哦,我是律师,纪云先生说是把名下的工厂抵押了,给您留了旅店,剩下的让您周转卖掉。”他说着去翻公文包:“啊,您看看,这是纪先生当时写的合同单子……”
“这什么时候的?”老梁把单子接过去,手里架着眼镜腿,捏着自己的看。
“五天前刚写的,还热乎着呢!”律师从单子上弹了一指头。
老梁头把头抬起来,从眼镜上看他。他把指头收起来,体面的,扭捏的,漏齿一笑。
老梁头看着单子,明白过来。这是纪云给他传递的信息,这一回,纪云也走了。上海,就只剩下他了。
在船上他吃不消,总是吐。睡也睡不好,好歹到了陆地了。结果武汉却入了伏,除了刮风就是下雨。他们把门窗全打开,夜里的风呼呼的灌进了,倒是痛快多了。
祝言仁去买了些酒,放在床边一口一口的喝。也不让纪云。仿佛是消遣,一边喝,一边想事情。
纪云没想到他轻易不喝酒,竟然是海量。不一会脚底下就滚了三只酒瓶。纪云在床上躺着无聊,就想找他说句话。
正对着他的,是祝言仁单薄的背,他的腰背都是纤细的,永远都是这细长身量。他伸手一拉,结果祝言仁断线木偶似的躺了下来。酒瓶子一贯,从祝言仁头顶泼洒出去,直冲纪云脸面。他莫名其妙被洒了一头脸酒,祝言仁却无知无觉的睡着了。
他的手软软的捏在酒瓶子颈上,瓶子里的酒一股一股的往他胸口上泼。纪云冷眼看着,懒得管他。下床洗澡换衣服去了。
他回来的时候,祝言仁已经把酒瓶子挥到一边去了。他显然是睡得不舒服,头脸都湿。不知道是汗,还是洒了的酒。他没有脱鞋子就滚在床上,身体微微蜷缩起来,像个孩子模样。外面一打雷,他就扑簌簌的一抖。
纪云走上前给他脱了鞋。想了想,他抱着那床干爽些的被子,去了地上睡。
风越来越大,窗帘狂狼得往屋子里扫,窗户咣咣的响。纪云烦躁,起来要去关门。经过时,祝言仁似乎再说梦话,但是听不清。细细的,像是在哭。关上窗,这声音便更明显了,他赶紧开了灯,以为他是哪里不舒服。
他果然是在哭,纪云想着要给他把被子拽出来。结果发现紧紧闭着眼睛。纪云感觉他快要窒息而死了。赶紧去扇他巴掌,被他一动,他猛然张开嘴眼,鼻涕与口水一齐涌了出来,一股一股的泪开始啪嗒啪嗒的往下掉,迎合着他闷窒而急促的喘,他泪蒙蒙的看一道模糊的影子。用手臂从鼻子上猛地搓了一把,吭哧的,委屈地:“易占良,你不是好人,我也不是,我配不上别人,就咱俩配。等下辈子,咱俩好好的,要好一辈子。”
他嘴唇因为喝多了酒,是嫣红的,胳膊把眼睛揉搓的发肿。不知是出于什么心态,他愣愣地从他嘴唇亲了一口:“唉…安吉。”紧紧抱住了他。
又是一个闷雷,窗户被震得乱响,抖抖嗖嗖,像是担心怕被劈烂而害怕。借着又是一个闪,瞬间燎亮了屋子。祝言仁的眼睛在白光里睁开,无神的看着前面,纪云的背。
无神的看了许久,灵魂渐渐归位,眼睛也有神了许多。他不知道纪云对他有没有心思。但他再也不想靠着别人活了。不为什么,只是太难受,太难受了。
42、卿卿
武汉闷热极了,纪云不断的扇着风。他刚回来,从外面买了些吃食,为晚上要赶的火车做准备。祝言仁不在,应该是独自出去买东西了。已经快十一点了,他们还没有能吃的午饭。他走到窗边,烦闷的关上窗户,外面的热气总是挤进来。他想了想,拿着钥匙下了去,这么一会,祝言仁要是回来了,一定会在门外等他。
他想着下了楼,楼下就有一家商店,他问了一圈,人家的冰块不出售。他只好借着找,走出去很远,终于拎着一袋子冰块舒适的走回来。已经过了十一点半了。门口却没人等他,开了门,他把冰块放在桌子上,挨着桌子躺下来。
一点一点解身上的扣子,窗外正开着一捧一捧的绣球。老板有心,拿不同酸度的水浇过,紫色粉色,交互开着,看在眼里,心里也清新痛快。
他收回目光的时候,看见了一旁的表,已十二点整。他想,祝言仁是不会回来了。他眼睛骤然瞪起来,爬下去翻捡行李。
什么都没少……
易家歌,现在叫白世歌。跑出来以后他就托纪云给他办了各种手续。改名换姓,在国难当头,各方无暇他顾时苟且偷生。在莫干山别墅心烦意乱地等安吉回来。他没有死,漫长的等待里,他回忆着那天发生的所有事情。
那天晚上他独自在仓库里整理那些见不得人的材料。突然听见外面的敲门声,那敲门声很远,是办公室的位置。
他开心极了,以为是祝言仁回来找他。把那些档案放下。他愉悦的跳窗出去了,他要出其不意的把安吉抱走,像往常那样,在他耍混账给自己一巴掌甚至一枪子打在他腿上之前。这么久了不回来,他也能想到祝言仁到底是长大了。
刚跳出去,他感觉到了不对劲。祝言仁从没来过这里,如果来了应该是纪云带过来的。而纪云找不到他,会猜到他在仓库。可是一直到他跑到办公室后窗,那人一直在那里坐着等他。
多年做亏心事的经验让他不得不小心为上,从后窗看着,他故意拖延时间。绕到一旁对着窗户喊了一声“纪云”,那人果然警惕的站了起来。他看见了那人的脸,是小梁。他还看见了小梁后腰不规则的凸起,他知道那是一柄枪。
就在这时,他又听见一串的脚步声往这边跑。易家歌也撒腿就跑。他笃定两路肯定来自一路,是站长要他的命的。
接下来出乎他意料的事情发生了。他躲在厂后警卫室往那边看,那跑着的一路人突然对着经理室开了枪!小梁是个好手一枪就打爆了其中一人的头。接下来没再还过手,应该是被乱枪打中了,抑或者是打死了。
然后在他视野里划过一颗炸弹,其实看不起是不是炸弹,或者是别的之类的。只看见一个黑黢黢的东西从一个人手里飞出去进了屋子。逃生的本能,让他下意识地转身就跑。跑出去老远,从背后像是扇过来一只巨大的手,沉默的像是自然之力,沉重的像是千斤之鼎,猛地将他掀翻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