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一把枪

祝言仁猛地醒过来,一霎那,四肢百骸全部都醒了,细微的伤口如同新生的婴儿,张开空洞的嘴巴哭哭啼啼。脑子也渐渐回忆起前不久发生的事,昨天他独自去外面做了一会,前些阵子他差点被高燮阳用私刑一点点耗死,是被易家歌救了,但是其中的缘由他想不清楚。

不知道是哪里疼,他抬起手按在额头上,似乎是那里穿过来的,但是按在上头,没对那疼痛产生丝毫的影响。他闭着眼睛坐起来,手胡乱的往桌上摸,想叫来看护妇给他打一点止疼的针。

他没能摸到铃铛,桌上的东西被他洗漱扫到地上去,叮叮当当的乱响一气。进来的是纪云,他用左手将地上的水杯拾起来,被祝言仁一把拦住,纪云以为他会质问点什么,回头一看,祝言仁咬着嘴唇嘶嘶的吸气,他一愣:“啊?”

祝言仁抓着他的腕子使劲一捏,才磕磕绊绊说出话来:“让他们给我打吗啡,我要疼死了。”纪云转身就走,不一会又进了病房,拿走一只杯子,装满了热水进来递进祝言仁手里:“现在吗啡紧张,价格很贵,”他转过身面对着墙,将缠着绷带的右手背在身后:“我没钱。”

“你没钱?”祝言仁抬起手里的水杯想要扔出去,又堪堪停住,摔在桌子上。反身捡起枕头朝着纪云后背砸过去:“钱全被你摸走了!你倒是回来了,我却被神经病拖出去挨打,我就活该了?”

将枕头捡起来,拍拍上边看不见的灰,沉默着扔在祝言仁床上。他沉着脸把水重新端起来放进祝言仁手里:“旅座的宅子被日本人查了,现在已经改了姓了,罪名是连共。”

“旅座真的死了?”说到底,他与方敬山的感情并不深,可对于祝言仁是个那么好的靠山,他狠狠攥着被子:“旅座真的反日吗?”

“这还不是他们说什么是什么,我不知道。”纪云想在床边坐下,祝言仁伸过一条腿来将那一块空地霸占了,祝言仁在心里依旧是恨他。纪云一愣,没想到祝言仁这么大的人,还要闹孩子脾气,实在是让人看不起,他盯着祝言仁从额角往下滴的汗珠子:“都是些皮肉伤,吗啡也不管用。”

祝言仁往后使劲一仰,“咣”地撞在了床头。纪云赶紧拿了枕头要给他垫上。祝言仁哼哼唧唧地挪身子,手胡乱的掐人:“他把我腿打断了,又钉在木头上打我。可我现在不只腿疼,”他与纪云离得很近,一眨眼,简直有种要将他的泪迸溅到他鼻尖上的错觉。祝言仁说话断断续续的:“哪里都要疼,你想办法给我要点吗啡来。小孙帮我叫过,好用,很好用。”

他又想起来纪云不是不帮他叫,而是因为他“没钱”,泄了气的皮球似的,他捂住脑袋背过身子去,将被子使劲往上扯:“睡一会,睡过去就不疼了。”

纪云叹了一口气,走到门口,又听见祝言仁嘟囔:“长轩,往后我们要怎么办呢?你不会想他吗?你不爱他吗?”

“易先生最近麻烦大了,我得帮他。等他忙完了,我就离开这儿。”对他的话避而不谈,却意有所指地:“我总不至于饿死。”

祝言仁白了他一眼,纪云的心思,他总是看不明白。纪云一出去,他就躺下闭目养神。不多久,贺天干就来了。抱着一只面包袋子。哗啦啦的堆在了祝言仁床头。祝言仁皱了皱鼻子,猛地睁了眼:“好香。”

“你跟莺莺像,都喜欢吃这个。”贺天干在一旁坐下来,身后跟着一个女子。她被硕大的围巾遮着脑袋。祝言仁还是一眼认了出来:“姐姐?”,他按着床边坐起来:“你怎么出来了?”

余光里他看见有人伸手本是要关门的,不知什么原因,手刚碰上门把,就收了手,离开了。

“她的病好了很多,带她来看看你。”贺天干一笑就一副憨相。他笨拙的给祝莺仁把围巾解开。那张俊俏的脸就露出来,眼睛清明的看他,的确不是个疯样。

祝言仁坐正了,很开心的想去拉她:“姐姐,真的是太好了,太好…”

祝莺仁突然打断了他,朝他猛地扑了上去。手按住了他的伤口:“安吉,是易家歌杀了爸爸,你要杀了他,给爸爸报仇!”

祝言仁的脑子“轰”的一响,痛感在脑子开始沿着脊柱穿下来,炸在每一寸肉上:“姐姐,你说什么呢?爸爸在日本啊…”

“你别听她乱说话…”贺天干有些尴尬,沒意料祝莺仁会突然胡言乱语。从后边抱住了她:“易先生可能是吓到过她,她总是乱说。”

“务必杀了易家歌,为我和爸爸报仇!”祝莺仁挣开贺天干,重新扑上去。

这和祝莺仁给他留得照片背面的话一模一样。原来这才是当时姐姐想说的。祝言仁立即愣住了,他往前倾身子,因为肋上剧痛。听起来像是咬牙切齿:“姐姐,你慢慢说,想起什么来了?”

门外有看护妇听见了喧闹,急匆匆的冲过来。撞了一下门口的纪云,后者压低帽沿迅速地离开了,医院惨白的光里,他一粒蓝色领扣蓝光熠熠的。他径直去了公司,果然在办公室找到了易家歌。他开门见山:“祝莺仁知道我们杀了祝慈了。”

易家歌从账本里把青白的脸抬出来,他的双眼皮很薄,又因为脸盘周正,眼睛大,几乎让人要忘却他是双眼皮。纪云猜想他最近一定是烦透了,现在连眼皮都层层叠叠起来。

他挥手把账房赶出去。招呼纪云坐那账房刚离开的,唯一的椅子。他现在是把能卖的全卖了。

“我帮你杀了她,”纪云声音渐渐弱了下去,是来自故人的叮嘱和抱怨:“一牵扯上祝言仁,你总是不忍心。如果早除了她,就不会有这些事。”

“要是没见过祝言仁,不光这些事没有,我现在还平步青云了呢!”易家歌脸上有了一摸血色,因为熬夜有些气短,笑得发虚:“这是我的孽,认识他,我认了,这辈子我就栽他手上了。”

“你就甘心?”纪云的椅子都抖了起来,他差点跌出去:“他把你毁了!”

“他把我救了,”易家歌手虚空着往下压了压,安抚他,让他坐好:“要没有他,我这一辈子都活的像只鬼。没意思…”

他知道纪云还想劝他,摇摇头让他不需要说了:“我打算带他去香港,这需要你要帮我。”

“那祝莺仁。”

“杀了,”易家歌把账本合起来扣在一边,眼神下意识的往禁闭的门缝一瞥:“你跟小梁去做,多一个人都不要,做干净。”

纪云站起来,往下拉了一把帽子:“你放心。”

易家歌点了点桌子,起身拉开了后边的储藏间的门:“进来吧。”

“她的病好转了太多了”等纪云进来,他将门关上。坐在了一只梯子上,他指了指凳子让他坐:“当时怪我心软。”

易家歌从怀里掏出一只烟盒,一打开才发现是空的。随即自嘲地笑:“家里那个不让我抽烟,说是不习惯这个味。”

纪云才想起来易家歌家里的“夫人”,那人的位置似乎很尴尬,他看了看烟盒:“你走,也会带着你夫人?”

“带个屁!她可是混得比我好。我不会让她知道。”他把烟盒放进了纪云手里:“这个我用不着,你以后拿着吧。”

“你好像很尊敬那个日本人。”纪云捏了捏那个软盒子:“现在抗日的风声紧,别招到自己的身上。”

“她人不坏,嫁给我也算是一辈子都毁了。再说她背景那么厚,我不尊敬她,日本人先杀了我。我是个商人不是军人。吃日本人的饭,就得看日本人脸子。窝囊!”易家歌垂下眼睛,在新长出的胡茬上揉了揉,硬拉拉的。“等我走了,公司财产都转移给你,律师已经找好了。”

“对了,我要走的事,谁也不能说。祝言仁也不行。我们身边有党务的眼睛,”他解释:“专门冲我来的。可真他妈看得起我。”

“是谁?”他这样一提,纪云也有了一股被监视的感觉。他最近也能感觉到。有人暗中盯着他,可看过去,就好像是错觉。那人来头应该不小,是经过特别训练的,这样一缩小范围便不难猜,是他们的老上司派来的。

他直觉易家歌是知道的:“小梁?对不对”

易家歌的表情已经给了他答复,“那为什么还用他?”纪云不解了。

“军统的心思就好比假寐的曹操,”易家歌耐心地解释,说出的话全是无奈:“梦里也杀人呐,不到万不得已,你的行动不要瞒着他。况且,小梁绝对不是唯一一个。我的一举一动,那些人都看在眼里。不带他,他就起别的心思。”

“这次不要用毒,用枪。别打头,让她走得漂亮些。”他说完往门口挥了挥手。示意他走。

贺天干的家在赫德路,一家破烂的单院。没人的时候闯进去,轻而易举。老傅张望了一会,在贺天干出门的时候,状似不经意的看向乌云弥漫的天空,叹了一口悠长的气,像所有失意的老者。等贺天干的身影在巷口消失时,他从怀里掏出一只怀表,七点半钟。

“这家的主人现在是做什么工作?”街边的车上,一双细长的单眼皮观察着老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