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父亲呢?”小赵把脸扭过去,跟他的脸贴在了一块。依偎着,他觉得有些困了。

祝言仁也说梦话似的,声音很轻:“他是去了日本,我以后要去找他…”

肚子涨极了,祝言仁摇摇头清醒过来,他想去趟卫生间。夜还深着,他醒得毛,聚了聚神才想起来他这是在哪。同时也发现纪云那一处空着。他没有多想,趿着鞋,往窗外看,黑漆漆的,他咬着牙,忍着没叫醒小赵。往茅房走过去,边走边极力去胡思乱想,他想他跟姐姐都遗传了母亲,神经是脆弱敏感的,总是会生理性地抖动,风来,似乎都能催断。

月光清清亮亮,肚子里痛快了,他也痛快不少。回了屋子,纪云依旧是不在。他想看看时间,便将手往怀里掏过去,打开看了看已经要凌晨了。他又将怀表放回去,摸了摸胸口,就什么都明白了。纪云没有全部给他拿走,心慈地为他留了一块价值不菲的怀表。

他睡意全无,越过小赵,关紧了那扇微掩的窗。裹了裹被子,背对着墙,挨在了小赵的身边,头抵在了小赵的肩膀上,这下他与小赵是真的跑不了了。

纪云在路上飞奔着,趁着夜色他要尽可能的跑,他们所住的是西厢房,不是间正经屋子,窗子开得很高,是通风用的。要爬上窗不容易,他找了段绳子系在腰上,另一头绑着那块烂了的凳子。

跳了窗,他手里握着一只尖锐的木块。谨慎的观察着门口守卫的士兵。那士兵实在是困的不行,呼噜打的震天响。杀了他反而是个麻烦,于是乎,他扔下木头,悄声用绳子把凳子拽过来来。为了不出大动静他只能用身子去接,若是接的巧,是不会伤着的。可能是没年少时那般灵敏了,也可能只是现世报。那凳子掉的角度刁钻,扭伤了他右手手腕。这实在不算什么大伤,但在他逃亡的路上,也足够致命了。

他抛下祝言仁与小赵不难过,更不后悔,此两个在路上只能是累赘,很可能三个人一齐被高燮阳抓回去,分别于天井里宰了。至于所有人的后果,他顾不上,也没本事掌握,那将是掩埋在滚滚洪流中的某个不值得一提的故事。

他跑的小心翼翼,碰见日本巡逻兵就要躲一会,且只能依靠两日前模糊的记忆判断车站的路途。彼时车开的大道,但他不敢走,只能迂回地在临近的小路或是田地里面绕。地上积满了泥水,脚伸进去□□要用上半天。于是,他也只能绕。凡此种种原因,及至将要天明了,他依旧是在一片疮痍满目的他乡,不时地会有日本车在大路上开过。

他本来拟着一天便可以逃出去,结果白日反而寸步难行,这一代的持枪日本兵要多过村子里的农户。他一点接近村子的机会都没有。他又渴又饿,塘子里的水面上还漂浮着死尸,他想也没想就扎进去要喝一口水。可他身子沉重异常,几乎一趴就没了意识。幸而,他脑袋完全闷进去的那一瞬间,一双手牢牢抓住了他。

祝言仁被敲门声震醒了,小赵宛如一只惊弓之鸟,“扑棱”一下坐了起来,看着门口,祝言仁搓了搓脸,下了床,将门打开了:“高旅长,这么早就来了?”

“是呀!”他很兴奋,张开手要与祝言仁拥抱。祝言仁忍下心中的恶心,将两只手搭在了他胳膊上算是回了个礼。却被他一拉,跌进了怀里。他抱着祝言仁摇晃了两下:“今天咱们要去剿……唉?那个…那个”他只把他们当成玩意,所以记不住他们的名字,便把只好将祝言仁松开,询问道:“你们那个大哥呢?”

“对,纪云呢?”小赵也扑棱了一下被子,颤颤巍巍地问祝言仁:“纪云呢?”

“我不知道,”祝言仁被他箍在胳膊里,垂下了眼睛,看着脚尖骗他:“或许是饿了,去找些吃的。”

高燮阳松了手,任祝言仁往后退了两步。他把手上的手套一点点退下来,学着小孩子的语气,委屈着:“跑了?”他两道眉越拧越紧,突然朝着祝言仁狠狠地扇了一巴掌,伴着小赵的一声嚎叫,他往后退了一步指着祝言仁竭斯底里:“是不是你帮他跑的?”

祝言仁的脸登时就肿了起来,他像是发现了什么好玩的事情,两步走上去,扬起手,从他另外半边脸上,又狠命甩了一巴掌。“啪”的一声怪响,吓得小赵狠狠地一哆嗦,祝言仁被他打的往后连退了好几步,跌倒了,往地上啐出一口血来,声音含糊不清的:“疯子!”

高燮阳愉快地搓了搓手,欣赏着祝言仁高高肿起来的脸颊,问他:“你告诉我他什么时候跑的?”

“昨天夜里,你派人去追,说不定还能追到。”他将手放下来,用袖子抹了一把嘴角的血。

高燮阳阔步跑出去,嚎叫了几声,指挥了几个人去找,又阔步跑回来:“你不会是骗我吧?我的兵要是出去了,他们来打我我就只能被宰了。”

“没骗你”祝言仁说话声嗡嗡的像是被打坏了,他从桌上短了一碗水想去一去嘴里的腥味,却被高燮阳按了下去,手拧着他的脸,委委屈屈的,有一种怪异的愉快:“你可不要骗我,要是我找不到他,我就把你脱光了给我的士兵宰了啊。他们下手重,你得疼好久了。”

祝言仁因为脑袋疼,像是有几万只被惊动的苍蝇翁鸣不休,几乎可以做到两耳不闻窗外事。于是并不在乎他说什么,灌下一口水,下意识的,在高燮阳兴奋的注视下下,又吐回去了碗中。

29、牙子山

祝言仁大概是继承了纪云的疑心病。总觉得高燮阳给他的饭里面下着药。为了解决这一心病。他每天分为清早,午后,傍晚三段式的时间跑出去,把干粮分一口给田子里的野狗。然后再行跟踪,发现野狗依旧活蹦乱跳的,他再跑回去把剩下的隔夜饼与小赵分了吃。

如此几天以后,高燮阳想不知道都难。宅子四周的田子里聚集了几乎这一片所有的野狗。每天大清早的开始叫。

高燮阳当机立断,带着心腹三人,祝赵二人。外加一个扎着两只麻花辫子的小姑娘。挤上了那辆铁皮似的吉普车公然占下另外一家大房子,并恐吓祝言仁:如果再喂狗就别他娘的吃饭了!

祝言仁不信他这一套,早上起得更早,抱着饼子顺着河边跑,跑到遥远的山脚下喂狗。他正趴在河边一棵大榕树上,与树下吐舌头的狗面面相觑。“砰”的一声闷响把他吓得一抖,他攀附着的大树枝骤然晃动起来。狗也嗷嗷叫着蹦出去,窜远了。

他尽量缩着肩膀,让树枝挡住自己的身子。把下巴垫在枝干上,谨慎地往河对面看。那一面的山脚下是一堆堆茅草扎的屋子。难民不知道跑哪去了,河边上有两支队伍发生了交火。一队他很熟悉,是高旅的杂牌军。另一队装扮素然,则是正规军。

高旅有不定时“扫荡政策”与“搜刮策略”,应该是不巧与正规军的游击队碰上了。眼见着高旅节节败退,祝言仁看得热泪盈眶,恨不得拍手叫好。于是他拿出手里被掰得乱七八糟的饼子,横过来,呲出洁白的牙,一扽,愉快的大嚼起来。

等那边枪声停了,有胆子大的顶着草从垛子里往外张望,出了草垛子,他用钢叉戳了戳地上高旅一队留下的尸体高声呼喝起来。祝言仁也溜下树在对岸与他们遥遥地喊:“胜利啦!胜利啦!”

先是一个孩子发现了他,呀呀的叫,去抓大人的裤腿。大人以为他要闹,张了巴掌要打,巴掌没落在孩子屁股上,先看见了孩子指头尖指着的人。他抻了抻身边的老人,老人戳一戳旁边的妇人。一连串的,喝彩声不见了。

大家好奇又谨慎的看着对面同样好奇而谨慎的半大孩子。人群后边走出一个颤颤巍巍的老者,他用一柄比他年纪还大的拐棍撑着地,抻长了脖子,像一条想越河而过的蛇:“小伢儿,你哪来的?是咱们村的人不?”

祝言仁摇摇头,老者朝身后招了招手,人群里又钻出一个一瘸一拐的人。看那人的影子,祝言仁愣住了,他那么希望那个人是易家歌。等那人站出来,只不过是是一个腿瘸了的年轻人。而且瘸了的是左腿。他扁了扁嘴,心里难过了一瞬。

年轻人跑到岸边指着河里的一串冒着尖的石头:“你从这上边跳过来吧!”他们以为他是逃难过来的。

祝言仁想了想,跑到河边从那串石头上,走钢丝似的,谨慎的走了过去。他往下一跃,被年轻人伸过来的大巴掌吓了一跳。

年轻人应该是打过蛇的,祝言仁被他拧住腕子的时候如是想。被那强劲的手一扭,便面对了年轻人,他果然是年轻,还是个孩子脸,门口的两颗牙分别剩了一半与一半的一半,不知道是经历过怎样曲折的故事。他一见祝言仁的脸,讪讪的撒了手,垂着脑袋,两只手来回搓着:“你长的可真俊呐…”

祝言仁心虚的用带着几层泥的腕子摸了一把脸:“不不不……”还没说完,他被年轻人接下来的话噎住了,年轻人:“跟城里的小姐似的。”

祝言仁脑子嗡得一响,反映在头上,脸腾的憋红了。他是生气,那年轻人却以为他是臊,他自认为夸的恰到好处,因为他没见过这么好看的男人,只听说过城里的大小姐都很漂亮。小孩子多带着些好奇,咬着手指头看他。大人们则觉得祝言仁长得怪,怕惹上事,抱着孩子扭过去不让看。跟着老者往各自房子里去了。

祝言仁不跟他们一般见识,拿出手里的饼,学着野狗的吃相咬了一口。年轻人又要张嘴,祝言仁怕他再吐出什么象牙来,立即把饼横在他面前制止了他,他学着刚才那些人的口音:“小伢儿,那些游击队定时来吗?”

小伢儿眨眨眼,摇摇头。祝言仁抻长脖子把那一口饼吞下去:“那有没有来的比较勤的?”

“有呀!”小伢一拍脑袋,往北面山上一指:“胡子!”

祝言仁嘴里露出半截没嚼烂的黄饼子,兴奋的:“胡子也行!什么时候来呀?”他看着北面那座勉强能称作山的小丘陵,有点不解这么光秃的山还能藏土匪?但他又怕因为没见识让别人看不起他,便把疑惑咽了回去。

小伢一拍大腿,笑得露出一口残缺不全的牙,眼忍不住要去瞥祝言仁的饼子:“没粮了就来!约莫着十来天一次。”

“那你们不跑?”祝言仁手背顶着嘴,又一抻脖子,把嚼不烂的饼子吞下去。

“这儿也没粮呀,跑了也没用。他们总不能吃人。”小伢带着他继续往前走,顺着一条泥水弥漫的沟拐弯,正对一间草搭棚。勉强能够挡风用。他看了看北山又说:“这里能跑的全跑了,留着的都是为了多喘几口气的,等太平一点就一起往南边跑。”

“现在南边也打仗,”祝言仁叹了一口气,忽然想起来,把剩下的全给了他:“给你吃吧,我不饿。”小伢想也没想,接过来就往嘴里塞进去。一边塞一边往草棚子里领他,往地上一指:“坐……坐!”

祝言仁发现他虽然牙齿残缺,但是牙口好。几口就给嚼烂,咽了下去。祝言仁盘腿坐在地上,笑着看他:“你给我帮个忙,往后我每天都给你带吃的。”

小伢儿在黑面皮上翻瞪着一双极大的白眼珠子,想也没想就答应:“行,行行行!”

回了大院,他把剩下的饼子从床下的木头箱子拿出来给小梁:“能吃,快点吃吧!”

小赵看起来病恹恹的,他有些担心的摸摸他脑袋:“不舒服了?”小赵抓住他的手摇摇头:“上午高燮阳又来了,问我会不会用枪,他说他这里不养闲人。”他说着要哭:“还说让我跟着去剿匪。”